第9章 握手
两天后,新一期《知真的饭局》开拍。
闵凯之终于把自己打理成一表人才的模样。坐在了窦知真的对面。
每次饭局的菜系都会根据嘉宾变化,今天的菜都是他们待过的编号3281边缘星球的特产。
这也从侧面提醒他们,今日的话题必然会围绕着二人不愿意回看的过去。
“之前都是私下问些问题,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正式采访你。”窦知真用叉子插起一块香料焗土豆,“不过边吃边聊……好像也不怎么正式,哈哈。”
闵凯之也尝了一块,“说来也奇怪,都认识那么久了,我们好像没有一起吃过饭。”
“可不是,以前在3281战火连天的,哪有吃饭的心思?”窦知真维持着他作为节目主持的体面,说着虚假的客套话,“以后有空了就好办了。”
哪怕知道这只是虚假好听的社交辞令,闵凯之也不由得雀跃起来。
这句“以后”让他心里多了很多的美好的幻想和愿景。
所有的话题围绕着公开庭审和3281星球展开。他们二人公众关系的特殊性使然,这期节目并不像是传统的访谈节目,更像是谈话节目,两个人都有输出自己的东西。
“说实话,第一次庭审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不会来了。”闵凯之的指尖不断地摩挲刀叉,出卖了他的忐忑不安,“当时,感觉世界都是灰暗的,直到你到场,周围都亮了。”
窦知真哈哈大笑,“你确定那种灰头土脸的出场方式也算‘亮’吗?好多观众都用我直播时的截图做吃土表情包。”
接着,他摇摇头,“我也不想迟到,但是那天我真的已经尽力快了。其实我到的时候刚刚开庭,还没到我出场的时候呢,但是我被法院警卫拦住了。”
警卫不是无故拦人为难他,而是进入高级别的现场庭审需要提前预约、批准、获得证明后,才能凭借证明入场。
窦知真刚刚从坠毁的飞船里爬出来,抱着紧急设备中心组件、揣着监控系统芯片,从飞船残骸里拽出一辆摩托车,连闯了十好几个红灯飙速赶到法院,他上哪里搞证明去?
他之前在3281星球刨大使馆废墟,缺席了法院的证人登记。警卫查不到他的证人信息不肯放人。律师在庭审中无法接听电话,帮不了他。记者证甩出去被告知记者采访也要预约。
“那你怎么进去的?”闵凯之问。
窦知真答:“律师的助理一直备着一张多余的准入证。万一我真的来了,她们是有准备的。”
这都是律师私下里自己做的,她从来不会拿这些东西邀功,只是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
“真的要谢谢她们了。”闵凯之喃喃自语。
然而,窦知真却说:“别着急,还没完呢,这后面还有事儿。”
总算是进了法院大门,但窦知真卡死在安检环节出不来了。
“我是真的没有带任何金属物品,也没有医疗用的金属部件置入体内,但那个安检仪就是响个不停,一个劲儿地报警。”
闵凯之稍作回忆,明白了,“你身上是不是有部分3281的土壤?那里的土地金属含量太高了。”
“对,就是因为身上的土。”
在拆下自己身上所有金属物品却第五次没有通过安检还被要求离开法院后,窦知真又急又气,手上颤抖地指着法庭的方向说不出话。
随后,他愤而脱了衣服走过安检仪。
“我当时双手一叉腰,就说:‘你们这安检仪多久没有检修了,光着身子都报警有意思吗’。都那样了警卫才终于确定我身上没有违禁物品,放我进去了。”
窦知真说的时候还带表演,一人分饰警卫和自己两角,节目效果特别好。逗得闵凯之和片场工作人员都笑了。
“狼狈,其实还是很狼狈的。”窦知真低头,戳了戳盘子里的烤肉,没吃。
闵凯之却说:“没有,我不觉得你狼狈,从来都不。”
察觉到对方没有动盘子里的烤肉,他问:“你不喜欢吃吗?”
“3281星球有种调味料,就是绿色的长叶子做的那种。我其实一直都吃不惯,但那边的烤肉就是喜欢撒这种叶子提味儿。”窦知真把盘子里的烤肉插起来塞进嘴里。
就算是不喜欢吃的东西,他也能吃得下去。就算是不喜欢做的事情,他也会忍着去做。他格外地擅长忍耐,直到不可触碰的底线被推翻前,他都能将所有血水都咽下不表。
闵凯之觉得意料之外,又觉得情理之中。
如果不是这样,又是谁来包容他那些过分的行径,下次还和没事儿人一样跑过来找他的呢?
只是,他的行为击破了那条很低的底线,已经不可挽回了。
他甚至有些怨恨窦知真的纵容,宁愿他们之间稍有矛盾窦知真就会爆发,宁愿对方是会拿乔、不讲理的作精,这样他们说不定还不会走到现在这般田地。
“你们撤离的事情是我负伤离开之后发生的,我是不是该遗憾一下错过了您英勇的身姿?”窦知真将话题丢在闵凯之身上。
闵凯之愣了愣神,才说:“也没有很英勇,我才是比较狼狈的那个。”
战区的临时政府失守,极端组织的旗帜飘扬在楼顶时,闵凯之下令启动使馆地下的备用飞船,所有前来避难的五百名联邦公民早已在使馆工作人员的引导下登船。
以联邦在战区的立场,极端组织想屠的第一刀,就是大使馆。
有限的物资、敌军的追击、飞船内发生的内讧、导航仪损坏后的迷失太空……
“我这辈子的脑细胞都牺牲在这趟路上了。”他哭笑不得。
闵凯之这趟回来得着实不易,但是他不愿意说太多。
一是他不是那种喜欢炫耀自己功勋的人,二是他因为这件事情受了太多的背叛、委屈、压力、苦难,他不想提起这些。
可偏偏窦知真是个循循善诱的,他在言语间试探闵凯之的底线,又以温和幽默的方式将底线缓缓向后推,迂回作战。
他知道如何用最有效的方式完成工作,也会利用闵凯之对他的感情。
“闵先生。”他用专注的眼神凝视着,“在太空中得知导航仪损坏,飞船偏离既定航道的时候,你有害怕吗?”
在这样直击灵魂的拷问中,闵凯之有很多想法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还是无法完全说出自己的心绪。
他只能答:“多少肯定是有的,知道的时候整个脑子空了一瞬间,然后整个人都短暂地处于某种僵化了的状态,脑袋里闪过很多可怕的东西,但是还得冷静下来,我不能慌……”
可他心里说:我害怕,我怕得要死,害怕整条飞船上的五百多人成了宇宙中的漂流孤岛,自相残杀到最后一个人孤独离去;我也庆幸,万分庆幸,因为你被我气走了不在这飞船上。
理智和情感让他分裂成两个人,一个在心里翻涌着说不出口的真心话,另一个巧言令色地粉饰自己的形象。
对方问:“明明是你拼命拯救的公民,却作伪证诬陷你。你心里作何感想?”
他答:“我很意外,我是真的没有想到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确实很受伤,但我并不后悔拯救他的生命,作为星际大使,我不会放弃力所能及范围内的任何一位联邦公民。”
其实他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副模样。
闵凯之想:我委屈,我很难过。我百口莫辩时,不可控制地回想起那天晚上、你失去手指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甚至要更难过。
他问:“整个3281事件中,您感到最释然的时刻是什么时候?最痛苦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释然……”闵凯之若有所思,“我想是平安抵达中心星系和举起‘无罪’屏幕的时刻。至于痛苦,肯定是头上还没有摘下有罪帽子的时候,真的有些难受。”
而他真实的心声不全然是这样。
他想:我曾以为我卸下所有重担、松下紧绷心弦应该是飞船落地的时候,其实是你出现的时候。
我以为我最为愤懑、委屈、难捱的是发现自己被污蔑的时候,其实是以为你不会出现、不会证明我的清白,以为我最后一根稻草断裂的时候。
开庭后、窦知真出庭前的每一秒,都是闵凯之的煎熬。
闵凯之想,他大概是完了。
他明知自己陷入了偏执,固执而不清醒地将所有的快乐与痛苦都与窦知真联系起来,无论是不是真的与他有关。
可他控制不住。
他抓住了“窦知真”死活不放手,总觉得只要窦知真的问题解决了,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所有的痛苦都将被疗愈。
闵凯之知道那绝对不正常、不正确,可他忍不住就要这么想、这么做。
采访再不结束,他可能要坚持不住了。
好在窦知真不再深入挖掘他的内心,菜品也终于走到了最后一道甜品,谈话差不多也要结束了。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个环节了。”窦知真十指交叉,垫在下巴上,“还有最后一道甜点,吃完了还请你猜一猜,哪道菜是我亲手制作、混入其中的呢?”
每期节目,窦知真都会为来访者亲自准备一道菜。
第一期窦知真用自己在后厨卧底时学的技术,做了一份复刻版本的炸鸡,请老总品尝辨认。老总在工作人员的暗示下准确地区分原版和复刻版,证明了自家秘方是难以复制的美味。
第二期窦知真和受访者是老乡,他亲手做了二人共同的家乡菜。
第三期、第四期……
而这回,他做的是什么呢?
其实在还没有开始吃的时候,闵凯之就猜到了。
在安全屋的垃圾桶里,他看到过烤焦和裱花走形的失败品。
窦知真做的是一种口感轻盈的蛋白糖,是闵凯之在战区的心理慰藉。
生活太苦了,总得吃点甜的。
那个装满蛋白糖的糖罐放在大使馆他房间的床头。他记得有一次自己假寐,躺在他身边的窦知真悄悄越过他,偷偷地吃了一颗,觉得好吃又多偷了好几颗。
他眯缝着眼看着窦知真满是痕迹的胸膛从眼前划过。
在那瘀青红痕放大的瞬间,他忽然想到,这个人很疼吧。
所以,他当作没看到,任由窦知真偷走床头的糖,权当是自己无声的补偿和纵容。
结果罐子里所有玫瑰花型的蛋白糖都被他偷走了。
思绪回到拍摄场地,当餐盘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里说了声“果然”。
节目结束的时候,受访者和窦知真惯例要握手问候彼此的。
他们一点点走近的时候,闵凯之在等。
等窦知真像是高贵的王子那样伸出手,允许他去握住那只手,礼节性地轻摇片刻。
闵凯之第一次觉得,触碰他是他给的恩赐。
出乎意料的是,一直摆出游刃有余姿态的窦知真愣住了,他有些犹豫,迟迟没能伸出手。
所有人都在等,导演、摄影师、灯光师、场务、助理……所有的工种都在等待他们握手之后拉远镜头。
终于,窦知真缓缓伸出手,那只手带着镜头难以捕捉的微颤。
闵凯之看到了,在自己即将握住他的手的瞬间,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惊恐。
他在害怕。
就连跟闵凯之握个手,他都感觉伤口在隐隐作痛,那个糟糕夜晚的回忆涌上心头、击溃他堪堪维持的体面。
闵凯之轻轻握住那只幻痛的手,向自己的方向轻柔地拉动。
他们的肩膀碰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好哥们的寒暄。
他们撑起笑脸,留给镜头最后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