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身今且乐风兼雨3
“元哥儿,最近可有好好的练马步?”韩师傅说来就来,摇身一变成了严格的师傅,“从正月里到现在,嗯,也快半年了,你扎马步能扎几炷香了?”
“三炷香。”
才听不懂他们大人说的弯弯绕绕的拧巴话,元哥儿低头摆弄着大如西瓜的金铃铛。
胖胖的手指试探着抠弄铃铛里的再一层的小金铃铛,想数清看看到底有几层的铃铛。
“三炷香啊,不错,不错,看来是认真练习了。”
韩师傅很满意地点头,“照这样子继续练,等你满了十五,师傅带着你上龙舟如何?到时候你自己夺了这金铃铛的彩头,那才是真的有趣!”
“你不过是仗着一身蛮力罢了,还是不要误导小孩子了。”
杨达虎一双眼半眯着笑,不经意地打量过同伴怀里抱坐着的孩子,随意地道:“今年若不是你在龙舟里捣了鬼,能不能胜还是两说呢,就别吹牛了。”
元哥儿立刻抬头,眼睛亮晶晶地。
“小鬼头。”韩旭山哈哈一笑,捏一下元哥儿脸蛋,“听到你师傅捣鬼就这么感兴趣啊。”
“韩师傅你干什么了?”元哥儿连金铃铛也不数了,兴致勃勃地问。
“也没干什么,我只是把每只龙舟上的船桨都换成了铁的,又每个加厚加宽了三分。”
韩旭山揉揉他脑袋,笑道:“永定河没一点风浪,不增加点难度,让这船划起来太轻松了,怎么算是赛龙舟夺鳌彩?”
末了,他再扬眉加上一句:“也算是顺便显显你师傅我的能耐!”
“不过就是仗着你一身蛮力罢了,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作甚?”
杨达虎才不给他面子,笑着摇头。
“驾着这龙舟,你短时能凭借蛮力取胜,倘若长途划桨,你未必还能胜的这般轻松。”
“船行江里,除了我这一身蛮力可用,还有风力可借,你当我是傻子?”
韩旭山笑着切一声,“赛龙舟,赛龙舟,不过是凑个端午的热闹罢了,你这么较真干什么?”
“赛龙舟为的是祈祷天下盛平,风调雨顺,事事如意!韩将军你说的‘凑热闹’是不是有些过了?”
屏风隔开的另处,有人气愤地大声道。
杨达虎与韩旭山互看一眼,都没接话。
“赛龙舟习俗已存千数年,从来不是凑热闹!”
“禁军拱卫天子,守备王畿,征伐不臣,向来雄壮威武之师,而今到了韩将军口里,竟成了显摆能耐之举!韩将军是不是有些玩笑过头了?”
“身为禁军统领,却如此之胸襟,敢问可能撑得起禁军重担?”
“韩将军乃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试问我朝有谁可抵挡韩将军的一身蛮横之力呢?”
“韩将——”
冷冷听到这儿,韩旭山实在没耐心再听下去,将手中抛来抛去的桃子随手往屏风后一扔,只听“哎呀谁这么大胆”,一阵嘈杂。
他哈哈一笑。
“某就是一个莽汉,有谁不服,来某面前当面说,隔着纸糊的墙,说来说去也说不得某痛某痒,你们浪费口水随意,可污了某和好友的弟子客人耳朵,就是你们的不是了!”
刚刚说话的茶室内顿时一片寂静。
“怎么,隔着纸糊的墙能说,却不敢当面来聊会儿么?”韩旭山咧唇一笑,闲闲地饮口茶水,“若真的看不惯某,便请过来一起饮茶。”
他说的轻描淡写,一双豹子眼却凛冽冷骇,眼里神色不明。
陶三春在一旁看的心惊,往日里从来看似没心没肺的莽汉,一旦认真严肃起来,竟是如斯的凛凛。
怪不得胡管家曾说过,他万马千军从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她此时,终于是有一些信了。
她只失神片刻,再定睛,却听屏风那边唯唯诺诺地脚步轻轻,一会儿便再也没了声息。
“一帮怂人。”韩旭山轻轻哼一声。
复又轻轻地捏捏元哥儿的脸蛋,他笑道:“元哥儿,如何,师傅刚才威风不威风?”
元哥儿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我刚刚都看傻了!师傅您这就是变脸啊!”
“变脸?”韩旭山哈哈大笑,搂着这小娃子狠狠亲他胖脸蛋一口。
“哎呀,你怎么就像是师傅心里的虫子啊,师傅想什么你都清楚!哎呀,哎呀!陶娘子,这孩子你送我吧!我一定给你养的好好的!等过个三五年,一定还你一个文武双全的少将军!”
“瞎说什么!”
一旁的杨达虎踢这得意忘形的人一脚,皱眉道:“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什么也敢胡嘞嘞!”
“反正我也无妻无子,收一个孩儿当个爹又怎地!”
韩旭山却是笑着摸摸怀中胖娃的脑袋瓜子。
他好声好气地一笑。
“元哥儿,师傅告诉你,师傅打了十来年的仗,可是攒了好多好东西的,师傅还有军功,有朝廷的封赏,你倘若喊我一声爹,爹把所有的身家全给你,如何?你要是有了这些,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阿娘也不用再每日辛苦开食肆啦!”
陶三春呆住了。
“我才不要爹!”
元哥儿却一把拍开自己脑袋上的大掌,从韩旭山怀里跳下地来,把一直玩的金铃铛塞回给他,跑到自己妈妈身后。
他板着脸大声说道:“我才不吃嗟来之食!我和妈妈有手有脚,干什么要你的东西!”
说罢,推着他妈妈就往门口走。
陶三春蓦地眼眶发酸。
轮到韩旭山和杨达虎吃了一惊。
他们根本想不到这半是玩笑半是试探的话,竟惹得一个不满八岁的孩子如斯的愤怒与反对。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韩旭山站起来朝着陶三春尴尬地拱手道歉:“陶娘子,某确实是胡嘞嘞,你和元哥儿千万担待则个!”
杨达虎也抱拳道:“今日赛龙舟得了胜,老韩他有些得意忘形,刚刚失礼了,娘子您千万不要生气。”
陶三春勉强地笑笑,匆匆福了福,却不知该说什么,只顺着她儿推她的力道往门口走去。
“陶娘子,元哥儿。”
门口不知站了多久的小少年拱手拦了他们,脸上莫名失落,他低声道:“你们不要生气,我来说他。”
“不敢不敢。”陶三春忙福一福,强笑道:“是我们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惹大人们见笑啦。”
紧抓着她衣袖的元哥儿板着脸,即便见了一向喜欢的朋友,这次却是什么也不想说,只用力推着他妈妈继续往门外走。
“元哥儿。”陶三春抓住他有些哆嗦的手,用力握一握,示意他同小少年打声招呼。
“元寿哥,好久不见。”
元哥儿板着脸喊了一声,反手拽着他妈妈扭头继续往门外拉,“妈妈,我们走,我才不要别人,我谁都不要,我只要妈妈!”
陶三春蓦地眼睛一热,匆匆朝着小少年再福一福,低声道:“元哥儿分不清玩笑,小郎君您千万别见怪,我们先告辞啦,等您有空,欢迎您来家中找元哥儿玩。”
说罢,她拉着她儿,匆匆绕过还想说什么的小郎君,埋头便走。
罢了,罢了,便是他们真的不识好歹吧,大树,不要便不要了吧。
空着的左手却忽地被紧紧拉住了。
她一怔,有些不解地回头。
“娘子,您从来是唤我元寿的。”小少年紧紧拉住她左手,眼中神色不明,声音发颤,却一字一字地重复,“您从来是唤我元寿的。”
“……元寿。”
她愣愣重复一句,不明白这一向和煦的小少年今日是怎么了,竟会说出这莫名的话来。
她何时曾直接唤他一声“元寿”过?
右手被她儿紧扯着往外,左手却被这少年紧紧拉着不让她走,她脑子一时乱了。
“妈妈,我们走!”
元哥儿凶狠地瞪着曾经的朋友,大声道:“这是我妈妈,我的妈妈!你放开!”
猛地放开拉着他妈妈的手,狠劲扯开少年,他双手朝着少年用力一推,“我们不是朋友了!你走开!这是我的妈妈!你放开我的妈妈!”
“元哥儿!”
“元寿!”
站在三人旁边的韩旭山与杨达虎猛地色变,一个赶忙拦腰抱住突然发疯的小娃娃,一个在小少年身后轻轻一托,阻住小少年后仰的身子。
陶三春也吃了一惊,赶忙去拦她儿,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一绊,她控制不住地猛地前扑——
眼里却见自己扑向的是她儿,她咬牙,腰勉强往旁一扭,扑通一声,左手肘重重一磕,她侧身倒在了地上。
手肘上的刺痛让她登时呼吸不来,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
“妈妈,妈妈!”
似乎是痛晕了一刻,也似乎只是一恍惚而已。
咬牙,右手撑地,她有些抖地站起来,强笑着从韩旭山手里拉过一直伸手向她的儿子,努力平复气息。
“真是失礼啦,元哥儿今天也不知闹什么脾气,陶氏三春就先告退,带着他回去啦……哪天大人们有空了,三春再来给大人们好好赔不是。”
说罢,她再不肯停留,左手垂落腰侧,右手拉着她儿匆匆出门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