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身今且乐风兼雨2
虽然已在现场看过了让人热血沸腾的赛龙舟,但最后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她左思右想了好半晌,还是决定去赴一赴已然注定迟到了的邀会。
总不能让那些习惯了眼高于顶的贵人们认为自己不识好歹,连赏脸恩赐下来的人情也不懂得接住。
一路拉着开始将心思放到路边杂耍的儿子,陶三春顺着河堤,有些急匆匆地走进了据说是贵人们专属地盘的永定桥。
到了永定桥畔,她才知为何会有这种据说。
从永定桥东侧河道开始,河堤两岸的河边石栏,已经是雕着花鸟走兽的汉白玉栏杆了。
酒楼茶馆虽还有三五家,但穿插其间的,多是一栋栋白墙红瓦的亭台楼阁,越往西望,隐在绿树中的亭台楼阁越多,直至隐没于蜿蜒河道。
而刚刚作为龙舟赛的最热闹夺鳌头的永定桥前,虽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但繁花锦簇的熙攘场景依然不曾散去。
手拿折扇高谈论阔,满头珠翠笑语嫣然。
宽阔的青石板道旁青纬马车比比皆是,仆从如云束身静侍,是与其他河畔桥边不同的繁华盛景。
在桥边观看龙舟争鳌位置最佳的茶坊门口,她一眼瞧见了茶坊里——
那位正笑眯眯地捻着花白胡子,悠闲地同人闲聊,正是已经打过好几回交道,嘉义夫人府上的胡管家。
这狐狸一般的老管家,真的仅仅是嘉义夫人府上的管家么?
如今她却不敢肯定了,将她儿一直揣在怀里的大红帖子拿出来,她双手递给茶坊门口的茶博士,拉着她儿静静等候。
“嘉义夫人已经回府了。”
茶博士仔细看过大红帖子,势利的眼上下打量过穿着普通的母子俩。
最终他板着脸道:“龙舟已经赛过,贵人们自然还有要事,哪里还会在咱们小店等着迟到的客人?”
说罢,又仔细地看看请帖真假,再上下打量过普通棉布衣裳的母子,有些不耐烦地道:“赶紧走吧,这地方你们还是少来些的好。”
只差说这里不欢迎你们了。
陶三春抿抿唇,伸手拿回大红的帖子,不出声地拉着她儿转身要走。
“咦,陶娘子,您到啦!”
她停下步子,转回身来,已是面庞含笑。
朝着笑眯眯走出门来的贵人府上的管家老爷福身一礼,她一脸的歉疚。
“胡老爷,咱们第一次来这贵人的地界,实在是不认得路,耽搁了亲眼见识这龙舟争鳌头,更是错过了给嘉义夫人她老人家问安的机缘,真真是没脸见您了。”
“瞧娘子这话说的,以后拜见咱们老夫人的机会多着呢,哪里值得难过的?”
胡管家似乎刚刚根本没瞧到她被茶博士为难的一幕,只笑眯眯地伸手摸摸元哥儿的脑袋,顺便挥退了弯腰打躬的茶博士,示意她们一起进来。
“元寿去瞧热闹还没回来,娘子和元哥儿如果没事,就暂且留下喝杯茶歇歇脚。”
她笑着再福一福,拉着她儿进了茶坊,跟在胡管家身后,一步一步登上二楼。
这茶坊内装饰雅致,清淡茶香伴着隐约的筝鸣,空间宽阔却并无多少人,与先前他们观看赛龙舟拥挤的茶坊酒楼判若两个地界,她不由暗暗叹息。
其实那位茶博士虽瞧不起人,长着一双势利眼,却是说得极对,这地界儿,的确不是他们该来的。
“来来来,娘子,元哥儿,请暂且在此歇歇脚。”
胡管家将他们领进一间临窗的茶室,室内宽阔无人,摆放着茶几宽凳,几上有红泥小炉,炉上架着青瓷茶炉,茶炉咕嘟咕嘟冒着腾腾热气。
她快速扫了一眼这两旁拿屏风和其他茶室间隔的阁子,隐约的笑语从屏风后传入她耳。
她其实真想拉着她儿转头就走,很不想留在这陌生的雅室。
但先前失约未至的人是她,再真的不识好歹下去,刚刚拿进门略略给了她一个难堪的胡管家,相信还会不动声色地再给她更多更明显的难堪。
她抿抿唇,垂首谢过,拉着她儿静静坐在茶几边的宽凳上。
不敢劳动这翻脸如同翻书的贵人府里的管家老爷,她动手拎茶炉倒热水泡茶,再将第一杯茶双手端给了正座上的管家老爷。
“哎哟,折寿了,折寿了哟!”
管家老爷笑眯眯地单手接过茶,欠欠身表示感谢,伸手指指茶几上的鲜桃,“元哥儿,来,吃桃子。”
元哥儿笑嘻嘻地拱拱小胖手,依言拿了个大红桃子,却不吃,只拿着在手里转来转去。
“今日在哪里看赛龙舟来?”胡管家笑着问元哥儿,“可觉得好看?”
“好看!真热闹啊!我还瞧到了夺了鳌头的韩师傅!”元哥儿兴奋地点头,双眼亮晶晶地。
“原来韩师傅这么强!”
“那是,你家韩师傅可是马背上长大的,一柄大刀神出鬼没,千军万马从中取敌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
管家老爷吹吹茶水,轻描淡写地一笑。
“明明是战场上英勇果敢威名赫赫的大将,也不知他如今怎样想的,不好好在边关镇守,却滞留京师做了禁军统领。”
言语之中,带着些怒其不争的意味。
这话,陶三春可不敢接,她笑着给她儿灌了口茶水,堵住她儿的嘴巴。
“镇守边关哪里有这金铃铛可以抢啊!”哈哈大笑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
他们一起侧首。
就见刚刚还在龙舟上挥斥方遒的壮汉,手拎着绑着红绸的金铃铛大踏步地走进来。
“韩师傅!”元哥儿一下子跳站起来,朝着壮汉冲过去。
“好些天没见了,元哥儿!”
韩旭山俯身单手一抱,将元哥儿一把抱起来,惹得元哥儿惊叫着咯咯笑起来。
“韩大人。”陶三春站起来笑着福一福,“元哥儿,快下来,不得无礼。”
“这算什么无礼?”韩旭山豪迈地笑道:“我们师徒好久不见,相亲相亲又如何?陶娘子,你就是太小心了,才会人善被人欺。”
他意有所指地朝着喝茶不语的胡管家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金铃塞元哥儿怀里,笑道:“今年赛龙舟的彩头,送你了元哥儿。”
“多谢韩师傅!”
元哥儿抱紧西瓜大小、镂空刻着双龙绕珠的金铃铛,将手里一直拿着的大红桃子塞他马步师傅手里,真的是投桃报李了,“那这个桃子送师傅吃!”
“好徒弟!”韩旭山哈哈大笑,不见外地咬了口桃子,一口几乎就是半个桃子进去了。
“师傅就喜欢你这样的!喜欢就是喜欢,看顺眼就是看顺眼,才不会当面一套背人一套,有什么念头不说出来,却是背地里暗搓搓地给人难堪——”
“我看你是喝多了。”从门外又走进来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笑拍了韩旭山一巴掌,“这么大的桃子也堵不住你的嘴巴!”
“噫,老杨你就是这样的人,才不肯让我说。”
韩旭山又哈哈笑一声,抱着元哥儿三两步走到茶几边,金刀大马地往宽凳上一坐,摆手让陶三春别多礼。
“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杨达虎,陶娘子,你可得小心着点,他可是最会算计人的。”
陶三春是哪个人也不敢看,哪句话也不能接,只能干笑着再俯身一福。
“陶娘子。”杨达虎微笑着拱手道:“早听说老韩收了个聪慧的徒儿,某一直未曾得见,今日来的冒昧,待他日再补上见面之仪。”
“不敢,不敢,杨大人客气了。”陶三春匆促地笑笑,低头给两人冲茶。
“胡管家,今日好闲在啊。”
杨达虎笑着,朝一直端坐不语微笑喝茶的白胡子狐狸抱拳道:“听闻这些时日嘉义夫人忙着宴请京师众家小娘子们呢,胡管家该是忙得很。”
“老朽虽比不得两位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但一日闲暇总是抽得出的,再忙也得给两位将军鼓个劲儿贺声彩啊。”
胡管家笑眯眯地饮口茶,精光四射的眼隐在下耷的皱纹里,“还没当面祝贺禁军今年夺了鳌彩呢!”
“一个金铃铛算得什么鳌彩?”
韩旭山抱着元哥儿笑哈哈地,“某们不过是整日闲的骨头发痒,出来活动活动,免得生锈了。”
“大人们总是有道理的。”
胡管家放下茶碗,晃悠悠地站起来。
朝着几人拱拱手,他笑眯眯地道:“偷得浮生半日闲,老朽看完了热闹,该回去卖这把老骨头啦,免得骨头真朽了,办不了主人家的事,却惹得主人厌烦了。”
“哟,哟,您老才不过刚六十花甲,这把子骨头若说就朽了,那些七老八十还每日里三更即起兢兢业业去站朝堂的忠心耿耿的老臣子们该如何说啊?”
韩旭山笑呵呵地随手再捞个鲜红的大桃子,在手里抛上抛下,哼道:“您啊,从来是嘴巴上卖乖,心里却不知道怎么骂我韩旭山呢。”
“韩大人是朝廷的耿耿战将,老朽一介奴仆,哪里敢骂您?”
胡管家照旧笑眯眯地,“时辰不早啦,元寿也该从府里出来了,老朽先下去迎接,几位自便。”
说罢,双袖后背,他慢悠悠地出门去了。
陶三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印象里向来和气的两个人怎么突然变了脸,不再同一战壕了。
“别理他们。”
同样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杨达虎微微一笑,朝着她伸手示意她坐,“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问题是他们的“主”到底是哪一位啊?
陶三春不止头皮发麻,而是简直要炸,深深后悔今天不该来“知好歹”,与其来混个脸熟,还不如就不识好歹地在外头带着她儿开心玩耍呢。
还有,什么时候她儿成了韩旭山的弟子?!
不就是年前指点了元哥儿一回如何扎马步么,怎么就成了真正的师傅与弟子了?!
他们母子与他根本不过是点头的交情,再多真的没有啊。
她忽然觉得这片森林里有些风大了,乘凉不易,别被风刮蹭到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