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盛日寻春伊人家3
陶三春从来不曾想要她儿刻苦读书博一个功名利禄光宗耀祖,作为她儿的元哥儿,更是不乐意背那些之乎者也,欷吁哀哉。
因此等这位无意撞进门来的周先生问他读了哪些书,又准备何时正经进学堂时,兴趣缺缺地元哥儿胖手撑着胖下巴,弯弯的眼儿里渐渐没了笑容。
任谁也不乐意被先生考问学问啊,更何况今天还是放假的日子哩!
“先生,我还小,读书太早了会伤了脑子的。”
他理直气壮地道:“我又不想当状元,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啊?”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周先生不理会这稚儿稚语,只轻笑着提起笔沾点浓墨,一边念着一边在宣纸上用工整的小楷慢慢写出来。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写罢,周先生放下笔,笑着问这小孩子:“你瞧,读书多好!”
“读书或许是好,可若是我饿了困了累了,书里的粮食可以让我肚子立马不饿吗?书里的屋子可以让我仰头大睡吗?书里的马车可以让我随意想坐就坐吗?”
小孩子歪理很多的,小胖手点点这工整的几行墨字,元哥儿歪着脑袋,弯弯笑眼里是明明白白的挑衅。
唔,有点意思。
周先生扬眉,笑着问:“那请问陶小郎,你即便现在不肯读书,将来终有一日也要读书的,到时候你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呢?”
“读书是为了明白世间的大道理啊。”
陶小郎学着这他很看顺眼的先生扬扬眉,笑嘻嘻地挠挠下巴颏,不假思索地说道:“我阿娘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从前我家有位很受人尊敬的祖先圣贤,他曾说过,为家国之崛起而读书。”
“……为家国之崛起而读书。”
周先生心一震,敛眉,低低重复了句。
“是啊,老祖先就是从小这样立志的,后来他找到了好多好多志同道合的伙伴,为家国崛起奋斗了终生。”
元哥儿拍拍手,仰首理所当然地道:“我阿娘说,如果有爱的家国,自然要努力读书,可是我现在又没有喜欢的家国,干什么要努力读书?我阿娘说我随便读读就好啦,只要懂得了世间的大道理,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就很好很好了。”
……要有爱了的家国,才肯好好读书。
周先生看着这稚儿,却是少了几分轻视,认真地问道:“陶小郎为何不爱我们这家国呢?”
“我阿娘说因为找不到爱的理由啊。”
小胖手一摊,陶小郎很无奈地叹口气,“就比如今天我们去爬山,山上有人先到了,就不准我们再爬上山去玩啦。”
回想起当初那低头朝着他和阿娘呼喝的人,他甚是忿忿地哼一声。
“就因为他们是贵人家吗?可是贵人是什么人呀?他们也同我们一样,也是一个嘴巴两只眼睛,也没有二郎神的第三只眼啊,凭什么要我们让着他们?阿娘说先来后到,可是倘若我们先到了山上,绝对不会让后到的人不许再上山玩啊。”
周先生没有说话,只静静听这稚儿往下说。
“我记得我小时候还背过呢,公平公正……嗯,忘记还有什么了。”
这稚儿童言童语,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开始笑嘻嘻地抓着他刚刚能扎成小辫子的头发玩。
“反正我阿娘说的好多故事,故事里可没有要我为了吃的喝的住的去读书。我妈妈说做人,要睁大眼睛,要有大格局大胸襟才行。
“我不知道什么是大格局大胸襟,但是我妈妈总不会骗我,她既然说我还小,那我就好好玩呗,等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道理,会去好好读书了。”
“大格局大胸襟啊。”
周先生轻轻叹口气,苍白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在书案上,手背上的青筋分外突兀。
以前果真是自己忽略了,才任这母子轻易消失了。
“昨天我们去给李先生送三月三的节礼,李先生还指着我阿娘鼻子说我阿娘是‘愚妇’哩!”
元哥儿翻个白眼,又立刻捂住眼睛,假装自己没有做这么没礼貌的举止。
“我就是还小,就是不想去学堂上学嘛!我今年开始,已经上午下午都跟着李先生各读一个时辰的书啦,难道这还不够吗?”
想起他已经一个月了没时间见面一起玩耍的朋友,他又重重地叹一声,怏怏地朝天吹口气。
“元寿哥多可怜啊,小小的年纪,每天读书读书,连放假了都不能出来春游,可怜的孩子啊!”
他小大人一样的唉声叹气让周先生不禁一笑。
“今日春游,放风筝了么?”周先生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手指点点书案边的小竹篓,问道:“这三月三,去哪里玩了一遍啊?”
“就是出了城随便转转呗,走路太累啦,可我又大啦,不能再耍赖让妈妈背了。”
元哥儿说起春游,立刻来了兴趣,小短腿蹦下高椅,他蹲在地上开始翻他的小竹篓。
先掏出了三个黑乎乎的巴掌大的小陶罐,又抓出一把手指大小的小瓷瓶,拎出一个酒葫芦。
最后干脆把小竹篓翻过来一倒,七八颗绿绿的小瓦松带着褐色的泥土掉下地来。
“小时候我也从山上挖过这个。”周先生弯腰捡起一棵小小的瓦松,笑道:“只是总养不好,水一浇多了就长得蓬松,不如肉叶这般紧密小巧好看了。”
“我阿娘也说她小时候也养了好多的,也说水浇多了就长高难看了,养起来麻烦的很,可她就是喜欢,常常是养死一批就再买一批,她说这叫‘乐此不疲。’”
元哥儿托着一棵小瓦松,左看右看,看不出哪里有趣来,“她说现在该培养一下我的兴趣了,要我养好了送她玩。”
“那元哥儿你可要好好养了。”周先生微微一笑,将瓦松随手放进那小陶罐里,“拿这个陶罐放些小石头就能养啦。”
“唉,我阿娘就是这样想的,所以花了十文钱哄着我套圈给她套这个罐子!”
元哥儿有些愤愤不平地道:“虽然说是让我套圈玩了,可是却要我给她套她喜欢的东西,到底谁哄谁玩儿啊?这不是骗小孩子的嘛!”
其实想玩儿的人是他妈妈,哼。
周先生哑然失笑。
“还有,明明我的牙都长好了,她还不让我吃糖!可我明明瞧见她买了一大包的松子糖,分了刘嫂子和小福哥一人好大一把!就是没有我的!”
说到气愤处,元哥儿捞起一边倒着的酒葫芦,拔开塞子,仰头吨吨吨地喝了几口。
“水?”周先生惊讶地咳一声,颇觉这孩子越来越好玩,“元哥儿你倒是会想法子,用这酒葫芦装水。”
“这个轻巧方便还便宜呀。”元哥儿抹抹嘴巴,笑嘻嘻地将酒葫芦放到一边,“我阿娘说,该花的钱就不心疼,但该节省的就要想法子节省了。”
“什么是该花的钱啊?”周先生笑道。
“该花的就是该花的呗。”元哥儿咯咯一笑,“反正这葫芦就该花,但是牛皮袋子就还是不要花钱买了吧!一个葫芦两文钱,一个牛皮水袋却要十文钱,多贵啊,十文钱可以从我们家买三个卤肉烧饼呢!”
“三个卤肉烧饼就要十文钱?”
周先生叉手靠坐进交椅里,略带慵懒地眨眨笑意盈盈的眼,逗这小娃娃道:“唔,倘若是我,觉得有点贵啊,这十文钱我恐是不会花的。”
“一个卤肉烧饼四文钱,三个才要十文钱哪里贵啦?”
提起自己家的买卖,小娃娃说的头头是道,认真地给这位周先生掰手指头算账。
“我家的烧饼又酥又好吃,卤肉可是炖煮了一日夜的,又软又香,包您吃了还想吃,连吃三个可以扛饿一整天!另外先生您要是在店里吃,还可以免费喝一碗浓浓的米粥哩!”
“我就买一个烧饼,给免费喝粥吗?”周先生偏偏不想占三个烧饼少花两文铜板的便宜。
“也给你喝呗,反正要是粥剩下了,小福哥和刘嫂子就不肯吃晚饭了,非要喝粥说是免得浪费了。”
小胖手豪迈一挥,元哥儿很有小老板的气势。
“其实我阿娘说啦,这世上还是吃不起饱饭的人多,要三个卤肉烧饼的多是家里有钱的读书人,根本不在乎这么两个铜板省不省的下来的。”
“那为什么你们还要卖十个铜板三个烧饼呢?分着卖不好吗?还多赚两文钱呢。”
“可是想省下两文钱又想解解馋吃顿卤肉烧饼的读书人也很多啊。”
元哥儿摸摸下巴,皱着小眉头努力想当初他妈妈同他怎么说来着?
“哦,你给了别人方便,别人便会想着你,说不准什么时候也会给你方便。”
“不错!”周先生拍拍手,“元哥儿你这般有头脑,以后会成一个大商家!”
但又想了想,还是想拧一拧这纯真稚儿的贪玩念头,他循循善诱,“不过书还是要读的,不读书,以后连账本也看不懂,岂不是会被手下蒙蔽吃大亏?”
“我只是说我现在还小,先玩嘛,等长大了自然会读书的呀。”
元哥儿拍拍手站起来,小肚子腆腆,笑眯眯地说:“哎呀,太阳快下山啦,我去看看我阿娘做什么好吃的。先生要是不嫌弃,就在我家吃晚饭吧!”
“多谢元哥儿了。”
周先生也笑着站起来,自然瞧得出这孩子是不想再聊读书的事了,聊到都开始赶客了,还太阳下山?天倒是阴沉的越来越厉害,他到哪里瞧太阳下不下山!
遂知趣地拱拱手,他道:“叨扰了元哥儿这么久,已经很是不该了,这晚饭就不敢再吃啦,我还得回家喝了药才能吃晚饭呢。”
“啊呀,先生是生病了吗?”元哥儿立刻很紧张。
“那您赶紧回家吧,生病了不吃药可不成,是什么病?要是得了风寒,就使劲喝水,我上次喝到吐,可很快就好啦,连药也不用吃!药汤太苦了,我可喝不下去!”
“是以前的老毛病,喝药都习惯了,倒是不觉得有多苦。再说倘若因为怕苦,就不吃药,岂不是被说是傻子么?”
周先生笑笑,一手扶着交椅的靠背,沉默片刻道:“前几天我去散心,倒是瞧到了一个傻子做了一件有趣又惨烈的事。”
“什么呀?”元哥儿只盼着这位有些唠叨的先生赶紧走人,却见他又停下开始说话,还是没头没脑的话,就觉得这位周先生有些莫名其妙啊。
“我见一个道人手上绑着两只大风筝,想飞上天再飞下来,结果却失败了。”
周先生略沉吟了下,只简单说了这么简短一句。
“好可怜的,那个道人!”元哥儿哎呀一声,有些难过地道:“我前几天听食肆里吃饭的客人说起过,他们都说那位道人傻,明明知道炮仗会爆炸还敢坐在炮仗上面,是自寻死路。”
“原来元哥儿听说过这个事,怎么,你难道觉得那道人不傻吗?”
“是很傻,可是他值得受人尊敬呀。”元哥儿想了想,认真道:“要想人飞上天,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人试验着飞上去的呀!”
“人飞上天?”周先生沉吟着,锐色从眼底一扫而过,“人倘若飞上天,该如何飞下来?”
“如果能飞上去,自然也就能飞下来呀。”元哥儿一摊手,“我又没飞上去过,也不知道的呀!”
“那元哥儿是从哪里听到的呢?”
“忘记啦!”元哥儿还是胖手摊摊,眼睛眨也不眨地道:“我这么小的小孩子,从来只会玩儿,哪里有时间去记这些无聊的事啊。”
“……”周先生哑然。
这个鬼精鬼精的娃娃!
“哎呀,我好像闻到饺子的味道了!”鬼精鬼精的娃娃笑眯眯地跑到门前,小胖手一掀布帘,笑眯眯地道:“既然先生要回家喝汤药,我就不留先生用饭啦!”
连下次来玩也不客气一句么?
周先生咳笑一声,照旧双手负背后慢吞吞地出了书房,再慢吞吞地出了厅堂,走到西厢厨房前,略顿了下,却没同真正的房主礼貌告别。
微微眯着的锐眼从厨房里一扫而过,他便慢吞吞地跨步,很快消失在了院门口。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哪!
元哥儿站在大门口不知怎地想起了这么一句,但也不过是从脑海里一掠而过,他只顺着香喷喷的饺子味冲进厨房去。
“妈妈,我好饿啊,饺子好了没啊!”
“饿饿饿,整天就会说这个!”他妈妈白他一眼,从厨房里往外探探脑袋:“咦,那位周先生呢?”
“走啦走啦,回家喝药去啦!”
“我就看他身子弱脸色不好,果然是生病啊。”
他妈妈叹息一声,从锅里捞起鼓鼓的胖饺子,“你们在书房呆了这么久,聊了点什么呀?”
“哎呀,别提了,这位周先生真的不愧是先生!一直问我读了什么书,准备读什么书!”元哥儿唉声叹气,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折磨。
“人家肯问你这个,说明是关心你呀。”他妈妈将饺子递给他,笑道:“吹吹再吃啊,向来先生遇到学生都是问这个的呀。”
“不过这位周先生小时候也挖过瓦松养呢!”元哥儿咬一口饺子,却被里面的汤汁烫的啊呀一声,赶忙吐出来,“水水水!”
“让你吹一吹再吃了!这么急做什么!”他妈妈没好气地朝着他脑袋就是一巴掌,将刘嫂子忙忙端来的凉开水递到他嘴巴前,“赶紧含一口!”
嚷嚷闹闹,三月三的上巳之日,这小小的院落里,满满的烟火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