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盛日寻春伊人家1
元哥儿自然不晓得他那个贵人家的元寿哥对他的极高赞誉,只一想扑在逐渐增加了时长的扎马步与读书写字中。
晚上等他妈妈闲暇了,还要逼着他妈妈多给他寻几首适合他背的古诗,想赶紧的一鸣惊人,做真正的“别人家的孩子。”
对于他的孜孜好学,他的妈妈却是保持着冷静之心,看他到底能有几个时辰的热度。
事实证明,他妈妈还是他妈妈。
除了对扎马步的兴趣一直保持在每天一根香到二根香的时长内,读书写字背古诗,嗯,坚持了不到一个旬日就没什么热度了。
等到了三月三上巳节,元哥儿已经快忘记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应付差事地每晚背上一首七律或五绝,便觉得自己没有虚度了光阴,很是好好学习了。
读书写字哪里有外出踏青游玩有趣啊!
“妈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对吧妈妈?”
他背着小竹篓,振振有辞地迈开小短腿,紧跟着他的娘亲,托每日扎马步的福,如今他走起远路腿不疼了腰不酸了脚不乏了。
“我们今天就在行万里路的第一步,对吧妈妈?”
不,不,他们只是出城踏青外带采些野菜换换口味而已,可没她儿说的这般的冠冕堂皇。
陶三春心中腹诽自己这个开始喜欢掉些书袋子的儿子,背着竹篓在山坡上寻寻找找,手里的小铲子蠢蠢欲动,梦想采满一竹篓的瓦松老虎爪春蒿和荠菜。
“妈妈你看这天上的云好白好白啊,就是这山有点矮,不过也算是青山连绵了,嗯有山有水有树有花,妈妈,我可以背哪首诗来应应景呀?”
她儿从石头缝里抠出一棵小小的嫩蒿当做敲门礼,想请他娘亲为自己找首诗来显摆一下肚子中的墨水。
“胜日寻芳泗水滨——”她随口提醒。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她儿小胖手背到身后,立刻琅琅而诵,末了很得意地道:“我没背错吧,妈妈?”
陶三春很应景地拍两下巴掌,表现得远不如紧跟在她儿身后防着她儿磕了碰了的小福,至少小福还叫了几声好听好诗呢。
“再来一首,妈妈,再帮我起个头。”她儿大受鼓舞,立刻要求再来。
她能记得这么一首已经很了不得了好吗孩子?
她借口仔细找着山石缝里的野菜,假装没听到儿子的话,不肯再开尊口。
“妈——妈——”她儿扯住她袖子,不肯被她混过去。
“迟日江山丽——”
她无奈地抓抓头发,盯着眼前两人多高好似城墙绵延的大山石,不是很想继续翻上去爬山挖野菜了。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生。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她儿却兴致勃勃地一边大声背诗一边手脚并用往上爬,“嗯,沙暖睡鸳鸯——妈妈,我记得还有几句哩,咋背来着?”
她儿卡壳了。
她……也卡壳了。
“我也记不得了,晚上回去翻翻书好了。”
她很爽快地朝她儿子表明、自己绝非是那种肚子里有好多好多墨水的饱读诗书的……别人家的妈妈,顺手扯住她儿的小背篓,“别爬山了吧,很累的哎。”
“可是马上到山顶了啊。”她儿还做着立于高山之巅,仰首狂背唐诗三百篇的美梦,不肯这么半途而废,“行百里者半九十,妈妈你忘记啦?”
“知道你现在会背的多了,不用在妈妈面前显摆吧?”
她翻个白眼,很坚持地扯着她儿的小竹篓,有些气喘吁吁地道:“歇一歇,歇一歇,再走这最后十步路行不行?”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妈妈你再努力一点,我们就要成功了!”她儿撅着小胖屁股,嘿哟嘿哟往上爬,“马上就到了,坚持住啊妈妈!”
“却步!何来的小儿,赶紧离开,不要打扰了诸位小郎们!”
……
她和她儿同时止步,有些呆呆地抬高脑袋,瞅着突兀地从山石顶上显出来的一个壮年男子,正叉腰朝着他们低喝。
小福有些心惊胆战地抓抓她手里的小铲子,焦急地朝她使眼色,示意她赶紧和元哥儿往回走。
看来是认得这个人了,应该是他们惹不起的人。
很快地看清了局势,陶三春立刻笑着“马上走马上走”,一边抱住自己还想往上爬的儿子利索地转了个方向,准备下山。
“马上就到山顶了呀妈妈!”元哥儿有些恼火了,挣扎着转回头,盯着山石上那个男子,大声道:“这是你家的山吗!凭什么不让我爬!”
小福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不顾其他,拉住元哥儿的手用力往回拽。
陶三春也被自己儿子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却还记得先息事宁人,“对不住,对不住,孩子小,我们马上走,马上走!”
“咦,我说声音这么耳熟呢!”
笑盈盈的一个着红挂绿的妇人从山石上冒出头来,朝着躬身福礼的陶三春扬手,挑高了几分笑声,“这不是陶娘子吗!好久不见啦!”
陶三春眯眼仰首望去,迎着大好春光朝着她勾唇的妇人,她也认出了是哪一位。
“呀,朱娘子,好久不见。”
她笑呵呵打个招呼,“不知是娘子在此踏青,大声嚷嚷是我们的不是,倘若扰了您的兴致,朱娘子您大人大量原谅则个,我们这就走啦。”
她还没忘记上元那夜,这位朱娘子不动声色想给她的难堪。
“走什么呀走?既然都是踏青来的,能遇见就是缘分,陶娘子和贵小郎还请上来吧,咱们一起乐乐。”
朱娘子挥挥手里的帕子,捂着妍妍的嘴唇轻轻一笑:“也正好让我们这里的小郎君们瞧瞧陶小郎,见识见识陶小郎的博学多闻、头头是道。”
陶三春心里一缩,却笑着道:“朱娘子真是说笑了,我家这个笨小子向来横冲直撞,哪里会说话?不打扰您啦,等有空的时候咱们再一同去嘉义夫人府上拜访。”
说罢,她握住她儿的另只手,不肯再停留一刻,转身便走。
直到急匆匆走了十来步,也没听见那朱娘子再唤人,她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算是应付过去了。
微微放松了点儿,她还是同小福一左一右地紧抓着她儿的手,硬是将被扰了兴致正生气的元哥儿拉下了山坡。
一路上没有回头,也没时间哄她儿。
这异乡他地,权贵之徒多如牛毛,他们没有本钱去硬撞,只能委婉弯腰求一口自由。
“东家娘子,那个人我曾见他与胡老爷打过招呼。”
直到下了山,一路急走到了河边柳树林子里,再不能被山坡上的人望见,小福才低声说道:“他见了胡老爷只抱了抱拳,唤得是‘胡管家’,腰也没躬一下。”
陶三春立刻明白了小福的话里寓意。
能与嘉义夫人府上的管家只打声招呼的,必定也是上层权贵家的人。
今日如果不是她硬生生扯出了嘉义夫人的名号,能不能全身而退尚且未知。
“好孩子,今日多谢你。”
她摸摸这不过才十余岁的孩子,很是感激,“你去寻你娘,看她在哪里挖野菜呢,差不多咱们该回去啦,咱们进城下馆子吃午饭去。”
原本想在这野外吃顿饭呢,看来还是小心些吧。
小福被东家娘子夸奖的忍不住咧嘴笑了,用力点点头,拎着元哥儿的小竹篓转身出柳树林子寻他娘去了。
“妈妈,为什么你和小福哥那么怕那两个人啊?”元哥儿闷闷开口,“我是不是差点闯祸了?”
“没有啊,你到哪里闯祸去呀?”
她抱抱她儿,心里酸涩难忍,却是笑着安慰他,“今天那山坡上先有了别人游玩啊,不论做什么都讲究先来后到对不对?咱们既然去迟啦,就只能离开了啊。”
“就算要离开,妈妈你为什么一直要道歉?”孩子的眼是很尖利的,他虽然不懂人与人之间的你高我低,心里的敏锐却能看穿一切,“他们是和元寿哥一样的人家,对不对?”
“……应该是吧,我也不晓得啊。”陶三春叹口气,摸摸她儿的小脸蛋,“原来你知道你的元寿哥不是寻常人啊。”
她还以为她儿只晓得吃吃喝喝,玩玩闹闹,根本还不到分明人事的年纪呢。
“我一开始就知道啊。”
元哥儿纳闷地仰头望着他妈妈,弯弯笑眼里明明白白显示出自己并非真的一点也不通晓世故人情,“从元寿哥第一次到咱们家我就知道他和我不一样啦。”
“你怎么瞧出来的?”陶三春惊奇地问。
“先不说他的穿衣打扮,就看胡爷爷和韩师傅怎么待他又怎么待我,我就知道元寿哥不是一般的人啊。”
他也说不清他到底是怎么发觉的,只说自己眼睛里看到的,“后来元寿哥还来咱们家住了一宿吃了好几顿饭,你看他连虾子的壳也不会剥,从来没自己脱过衣裳,也不会自己穿衣洗脸,我就知道他家里一定很有钱。”
……
陶三春盯着侃侃而谈的儿子,有些张口结舌。
“后来去看鳌山灯,他还没到的时候,我听他的朋友聊天,说如果不小心惹了元寿哥生气,回家去他们的长辈会打死他们的。”
元哥儿眯眼点点头,“一个朋友还说他爹正想法子呢,看能不能让他也去做元寿哥的伴读。妈妈,什么是伴读啊?和同伴一起读书吗?他们都比元寿哥大多了,为什么想做元寿哥的伴读呢?”
“因为想趾高气昂地走在大街上呗。”陶三春喃喃道,有些心乱如麻。
怎么还扯到伴读了呢?
那个狐狸一样精的胡管家果真是曾经提醒暗示过她么。
登天梯,登天梯。
“妈妈?”
“旦旦。”她正色地望着儿子,认真地问:“你是怎么想你元寿哥的呢?”
“还行啊。”元哥儿摊开双手,眨眨眼,开始数手指头。
“他从来没让我因为大声说话就道歉,还会送我老虎灯,也不嫌弃我送他的灯笼,嗯,他怕我冻着,还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了我。”
“……所以呢?”
“他还送了我那么多的书,还有好吃的,还请我去看鳌山灯。”元哥儿很肯定地点点头,“这不就是妈妈你讲故事里说的好朋友吗?”
“朋友?”
“对啊,朋友啊。”
元哥儿理所当然地道:“我不嫌弃他,他也不嫌弃我,我们还交换自己喜欢的东西,谁也没有看不起谁,在一起玩很高兴,我们就是朋友呗。”
……
谁再说她儿不通人情世故才是傻子!
她沉默了会儿,拍拍自己发麻的脑门,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她自从和她儿跌跌撞撞来到这异乡,就决定如论如何也要好好地护佑她儿,不让他受雨打风吹,立志要做她儿可以安心依靠的大树。
为此,她能忍受一切,再辛苦再劳累也从不喊一声苦。
可是,不知不觉间,她努力赚钱,却下意识地忽略了她儿的悄悄长大么。
“陶旦旦,妈妈只想你快快乐乐地长大。”她爱怜地摸着这张笑眯眯的脸蛋,声音低低地,“妈妈不想让你这么小,就操心大人的事。”
“我只是和元寿哥做朋友啊,也没操心啊。”
小胖手贴上脸上不那么柔滑的手,元哥儿“叭”地亲一亲。
“我记得妈妈同我说过的故事呢,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卑躬屈膝,谁和谁也是一样的,不和看不起自己的人打交道做朋友。”
陶三春紧紧搂住她的儿,心里阵阵刺痛,眼睛酸涩,却并不想流泪。
这才是陶三春和陶旦旦啊。
不管是故乡还是异乡,一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