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且行且看云起时8
……
韩旭山闷头猛塞了一口米饭，堵住想要爆笑的欲望。
君子之像？
这不像是夸赞，更像是嘲讽啊。
“……元寿啊，你还是吃你的虾子吧。”他先生深深叹口气，再给他夹一个虾子，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陶娘子家虾子为何要去头偏又带壳吃呢？”
“陶小郎说是带壳吃可以长个子。”元寿乖乖地回答：“虾子的头说是里面有脏东西，不能吃的。”
“这小娃娃倒是懂得不少。”他先生微微一笑，“年后你要正式开堂上课啦，可想好要几个伴读了么？”
“君父给了我一份名单，俱是文臣武勋家学识出众的子弟，元寿想了想，我终究年纪稍小，因此只选了比我读书进度略高一些的四名伴读。”他放下银著子，恭谨回答。
“只按学问选，不按年龄选么？”他先生挑眉，“比你学问好的，大致年龄要大你许多，没有同龄的玩伴，不能调皮捣蛋跑马斗蟋蟀偷酒喝，可会少很多乐趣的哟。”
“伴读是为了助我学业精进才能是伴读，倘若不但不能于我学业有益，且会分我心神引我无心向学，那不是伴读，是玩物。”他认真道。
“哦？倘若你真选了个玩物，该当如何？”他先生问。
“杀了，重新选一个。”认真的小脸上是不符年龄的漠然肃杀：“元寿巴不得这四人里能有这么一个玩物，可以让元寿杀鸡儆猴。”
“会有玩物，能分你心神引你无心向学，怎不说是你自己意志不坚？”他先生勾唇，慢悠悠地夹着虾子吃，“昔日商纣亡国，是妲己之祸么？”
元寿静静想了片刻，肃杀的神色渐渐散了。
“是元寿偏激了。”他站起来躬身道谢：“多谢先生提点我。”
“那还要杀么？”他先生示意他坐下。
“杀。”他软了小脸，却很是理直气壮地道：“我是小孩子啊，本就意志不坚，引诱我不走正道是多么恶毒啊，不杀怎能震慑其他想当玩物的恶人？”
不敢插话的韩旭山深深震撼了。
好……好熟悉的……
他猛地抖了抖，一不留神将筷子摔下地去。
两双同样的丹凤细眸淡淡瞥过来。
“小郎君，臣只是突然想起了陶小郎。”韩旭山艰难地咽口吐沫，干笑道：“他那时候说只玩不读书，那理直气壮大言不惭地无赖样子，简直是——呵呵，他不学无术只知道贪玩，臣倒是松口气庆幸他成不了小郎君的伴读，不用被砍头了。”
否则，调皮捣蛋跑马斗蟋蟀偷酒喝，以后绝对是元哥儿会做的事！
“元哥儿才不是不学无术。”小郎君又绷起小脸，眼眸危险地一眯，不赞同他如此评论那个胖乎乎的小孩儿：“他有好多地方都值得我学，他虽然学问不如我，却也可称作是我的良师益友，他不能做我伴读，却会是我的朋友。”
他的个乖乖哟！
好高的评价！
想不到向来眼高于顶的小郎君，也终于有了看进眼的朋友了啊！
韩旭山同他家大人对对眼神，哈哈一笑，弯腰捡起筷子，不在乎地往手上蹭蹭，继续夹他百吃不厌的红烧大肉。
明文帝十六年，大年三十
已经被金贵的小郎君私下默认是朋友了的元哥儿，却是实在不想再吃红烧肉了。
“妈妈，你不觉得我太胖了吗？”他愁眉苦脸地蹲在厨房门口，看他娘亲仔细地调着浆糊，晃晃肉坑深深的胖爪，“我都快摸不到我的骨头了。”
“胖点怎么啦？”陶三春拿手指沾一点锅里的浆糊，两指张合几次试试粘不粘，不在意她儿的烦恼，“胖点壮实啊，壮实了就不易生病。”
“可太胖了我就不能练武了啊。”元哥儿捏捏胖乎乎的脸蛋，用力叹口气，“我现在扎马步好困难的。”
……那位元寿哥在他家住了一宿，第二日吃了早饭，那位高壮的豹眼大人来接元寿哥时，顺手摸了摸他的骨架，说他骨架粗壮，要是跟着学些拳脚功夫，定然以后能长得和自己一样壮实高大。
他听了立时便有些蠢蠢欲动，很福灵心至地大喊了一声“师傅”，那位韩大人哈哈一笑，也没拒绝，随手就三言两语教授了他如何先练练基础，例如最主要的，就是每日必定要扎马步，最好从开始就能坚持上个一炷香，这样长期练下来，别的不说，下盘会极稳，再练习真正的拳脚功夫，会事半功倍。
他当时信心满满，用力点头，待得自己这位新上任的师傅大人和元寿哥走后，他立刻兴致勃勃地让他妈妈给点了一根纸香，要开始努力练习扎马步！
只是这一练习，他忍不住哭了。
哪里有那个韩师傅说得那样简单啊，什么每天早起轻轻松松地扎上个一刻钟，顺便还能背个书，简直一举两得？！
他觉得自己当初绝对是头脑发热，真的犯了蠢！
这马步一扎起来，不过片刻，双腿酸涩，脚后跟酸痛，连腰和胳膊都胀痛胀痛的！
这第一次的一炷香，他知道了什么叫做时光漫长，什么叫做百爪挠心。
呜……他后悔了，他当时答应的太快了！
至少，至少，先从半炷香开始啊。
但答应了就是答应了啊，他只能咬牙开始了每日里倍受折磨的自我锻炼。
自从开始了扎马步，他才知道每日里可以坐着读书写字，是多么多么惬意的享受呀！
这一炷香的漫长漫长时光，他实在是有些坚持不下来啊。
因此，不是他说到不做到，不是他意志不坚，而是实在实在是坚持站不住了，他会借着打个踉跄、不小心歪倒、没力气了摔了一个屁股蹲儿……趁机活动一下发麻发酸发痛的手脚，然后再咬牙继续坚持。
至于顺便背背书？
别开玩笑了吧？他这一炷香百爪挠心，哪里还能分出心神读书啊！
这几日，屋子外大雪纷飞寒冷刺骨，他每每早起扎这马步，也是如坠冰窟，倍受折磨。
“那是因为你没扎过几回马步，扎得太少。”他娘毫不留情地掀了他老底儿：“韩大人临走怎么教导你的？让你每天至少扎一炷香马步——连续的！中间不许停的！”
自己没做到就是没做到，抱怨自己胖抱怨得着么？
“你也说我才扎了几回马步，那我哪里能一下子一次扎上一炷香啊？”元哥儿理直气壮地反驳他娘亲，“循序渐进！是你曾经告诉过我的吧？难道妈妈你现在要拔苗助长吗？”
“我想拔了你头上的毛毛倒是真的。”他娘亲扯扯他开始留了的浓密的寸长黑发，端着一碗浆糊挤开他出了厨房，顺带踢他一脚：“赶紧拿对联福字去。”
“元寿哥还说羡慕我有一个温柔的妈妈，真该让他来看看，妈妈你哪里温柔啦？”元哥儿蹦起来，飞快地冲进屋里抱出红绳绑着的几卷红对联，“大对联贴大门口，小对联贴屋里门口，是吧妈妈？”
“是，是，是！”他妈妈简直想仰天长啸了，“陶旦旦，你的废话越来越多了！”
“小福哥他们还得过完元宵才能来咱们家，如今家里就咱们两个人，今天又是大年三十，我多说点话，也好让家里热闹一点嘛！”
变身成陶旦旦的胖娃娃笑嘻嘻地打开一幅小对联，“平安即是福，和乐便为春——是这么念吧妈妈？顺便考考你啊妈妈，你知道哪个是上联哪个是下联吗妈妈？你知道哪个贴哪边吗妈妈？”
“平安这个是上联，上联该是贴右边吧？”陶三春也有些迟疑，去年也是这样贴的，以前在家乡也是这样贴，应该没错吧？
“妈妈原来也有你不确定的时候啊！”她儿兴奋地蹦蹦蹦，像是捡到了金元宝：“我告诉你哦，你说错了！平安这个的确是上联，但上联应该贴左边，因为以左为尊！”
“哦。是这样啊。”原来她以前一直贴反了么？她干巴巴地应一声，突然被儿子指出错处，还真有点点抹不开面子啊，但她知错就改，拿起“和乐”这下联在背面刷好浆糊准备往她右手边的门框上贴。
“错了，妈妈你贴错了！”她的儿再度蹦蹦蹦，“这是下联要贴右边！”
“……这不是右边吗！你左右不分啊陶旦旦！”
“这是左边，左边！”
“这明明是右边！”
“左边，你看，这是不是我的左手？”
“右边！你看我的右手不是在这边吗？”
“哎呀妈妈！你要像我这么站，这样站在门前分左右！”
“……”她难道不是站在门前么？！
“哎呀，你要从门的方向来站！我现在是门！所以我的左手边就是上联要贴的左边！”她的儿简直要发狂了，感觉浑身是嘴巴也同她这个笨娘说不清。
“……那和我刚刚说的贴右边有什么区别？！”她迎着门站着，她说上联贴她的右手边也没错啊！
“啊——”陶旦旦彻底变身了。
吵吵嚷嚷，抹好浆糊的对联都风干发皱了，这才终于有些歪歪扭扭地贴到了门框上。
贴好了第一幅对联，接下来不用再争执左右方位，贴起来倒是顺多了，等贴到最重要的最大幅的大门对联时，母子俩已经亲亲热热地和乐便为春了。
“噫，你确实是有些胖了！”气喘吁吁地放下她的儿，陶三春甩甩发酸的胳膊，“你也别光长胖，倒是往高里窜窜啊，希望等明年贴对联的时候，你能自己蹦着贴上横批，不用为娘再抱着你。”
“怎么不说妈妈你太矮了呢，不要都怪我嘛。”
“陶旦旦你什么时候学会同妈妈顶嘴了呢？嗯？”
“……好吧，我错了。”
书上说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想成为俊杰，所以识时务好了。
“接下来贴福字吧？”
陶三春揉揉儿子的一头乱发，盘算着该给他扎个小辫儿了，只是这头发还是太短啊，连个小揪揪也不好绑住。唉，为什么不能像她家乡那样，随便剃头随便留头型呢？七岁留发，谁定下的规矩啊。
她一边想着，一边笑眯眯地端着所剩不多的浆糊，站到嘉义夫人府买了宅子翻修时，顺便给他们建的雕花影壁前，歪头瞧着影壁上的梅兰竹菊的水墨画，伸手上下左右量量，找出正中的位置来。
“这个福字要正着贴对吧妈妈？”元哥儿小心地捏着鲜红的福字纸两角，红纸硬拓，上面溶了金砂的黑福字甚是威风，凑近了闻闻，还有十分好闻的松烟墨香，将这福字红纸轻微一晃动，金砂闪烁，衬着金灿灿的天光，十分的威风好看。
“要不把它贴咱们屋里吧？”她有些犹豫地同她儿商量：“这纸看起来就很贵啊，要是被风吹了下雨淋了不小心弄破了有些可惜。”
这可是昨日那位胡管家亲手捧着送过来的，言语里是十分的艳羡，据说今年他们小郎君也只写了九个福字，其中一个就送给了他们。
总是那个小少年用心的礼物，如果不珍惜一些也对不住人家的心意啊。
“贴这里好看啊。”她儿才没她这般顾虑呢，估计也想不到这些弯弯绕绕，只很兴奋地道：“我早上去给李先生送我写的福字给先生添福，先生家影壁上已经贴好啦，那个福字可没咱们这个又大又好看！就贴这里！”
去年他们家没影壁，只能贴在冲着大门口的东厢房的外墙上，如今有了新新的漂亮大影壁，自然要把它打扮得更加漂漂亮亮热热闹闹！
“……”这也能攀比么？
不过既然她的陶旦旦高兴，那就贴这里呗。
娘儿俩开开心心地将这大大的、金光闪闪的大福字抹了好多的浆糊，牢固地贴在了梅兰竹菊的水墨画上，四角压得平展，纸周不留一点空隙，元哥儿的小胖手用力地仔细拍打压平，务求刮再大的风也吹不开一个边边角角。
贴完了这个漂漂亮亮的大福字，再拿出她儿亲笔写的其他小福字，院墙上，窗棂上，门板上，柜子上，反正是贴了个到处红彤彤，看着果然是新年的喜气盈盈热热闹闹。
新年新气象，新年新希望。
风雪已过去，只愿这新的一年里，俱是喜悦喜欢喜气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