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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且行且看云起时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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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文帝十六年,腊月二十九

    绵绵大雪一连下了四天三夜,只说瑞雪兆丰年,但深受暴雪侵扰的穷苦百姓,却是再不能过得一个好年。

    幸有朝廷及时开仓放粮,臣子们为筹措钱粮赈灾忙得脚不沾地日夜轮转,虽也冻死了不少人,但终究没出现什么□□流民,这一场新年前的雪灾终于是有惊无险地熬了过去。

    又是一年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元寿亲手捧着朱红的金砂福字,随着韩旭山,走进了他先生的书房。

    “先生,元寿给您拜个早年。”他托着福字躬身行礼,再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元寿祝先生安康和顺,岁岁朝朝。”

    “起来罢。”他先生淡淡道。

    “谢先生。”他站起身,将手中一直托着的大红福字恭敬地送到先生案头,“这是元寿用心写的,给先生添福。”

    他先生认真地看了看,终是笑了。

    “数日不见,你写字倒是大有长进了。”

    “谢先生夸奖。”

    “我听闻你这几日出府走访民间,如何,有何感触?”他先生伸手示意他坐下。

    “百姓有悲有喜,我辈当努力自强,兴国□□。”他轻轻回答,挺直了肩背端坐到韩旭山搬来的椅上。

    “兴国□□?”同他一样的卧蚕长眉轻轻一扬,他先生低低一笑,“倒是从不曾听你说过这样的话。”

    “是元寿听来的。”他微微有些脸红,不自觉地扣扣指甲,“国家兴盛,百姓自然安康。”

    “还有呢?”他先生颇有趣地问。

    “国富民强,国泰民安。”

    “可还有?”

    “……先生,三光者,日月星,可太阳也是星星,月亮本身并不会发光,可是真的?”他沉默一刻,突然问道。

    “唔,我于天文一科,除在外行军作战时对星象推演、气象预测有所涉猎之外,其余并不精通。”他先生直白回答:“如要验证天文,可传钦天监来问。”

    说罢,抬手示意一直静默陪侍的韩旭山去传讯。

    “来之前元寿已经亲自去钦天监问询过了。”元寿忙道。

    “结论如何?”他先生似是很有兴趣。

    “钦天监的监正告诉元寿,说天圆地方,日月星辰绕地而行。金、木、水、火、土、日、月,是为日月五星,即七曜,七者,运行于天,有迟有速。”元寿慢慢地说道:“可是自古以来,并无有说月亮不会发光的论证记载。明月,明月,倘若月无光,何以称之为‘明’?”

    “所以呢?”

    “这些天文学识,若非先生当初行军作战或如钦天监职责所在,且不管苦求学问的学子,单单是在市井百姓之中,如要先生来说,会有几人能随口而出,仿若笑谈信手拈来?”

    况且,只是在与小儿玩耍笑闹时随口的信手而拈?

    更遑论,信手笑谈出自的,是一名普普通通以售卖面饼为活的平凡妇人?!

    还有那无法言表的悲悯之心。

    那茫茫大雪中近似无声的国泰民安的含糊低喃。

    她明明不可能是平凡的妇人。

    可无论他怎么查,偏偏就是查不出这妇人的任何不对之处来!

    “或者真的就是偶尔听来的笑谈呢?”他先生却似是根本没听往心里去,只弹弹手指,温和地哄他,“这么激动做什么?你要学的要看的还不知有多少呢,单说人心,你才几岁,如何能看出些什么?元寿,好好读书,好好历练,多出去走走,多看看人生百态,等你看过海阔天空,你便不会这般轻易地耿耿于怀啦。”

    “……让先生见笑了,是元寿失态了。”他绷着脸努力笑笑,声音低低地:“只是有些意难平罢了。”

    “你尚不满九岁,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意’?”他先生这次是真笑出了声,俯身隔着宽宽的书案探手摸摸他紧绷的小脸蛋,温声道:“你可千万不要学你君父,小小年纪便心思过重,做事常钻牛角尖,行住坐卧言行举止一板一眼地像个老头子。”

    “咳咳——”

    静默侍立了许久的韩旭山猛地呛咳几声,见师徒俩一起看过来,忙低头赔罪:“是臣失仪,扰了大人和小郎君了!”

    “也快午时了,元寿,今日便陪先生用了午饭吧。”他先生伸指点点下属轻轻一哼,倒是没再继续说下去。

    “多谢先生赐饭!”

    比起回去陪自己那一板一眼的君父或自个儿独自吃饭,元寿倒是很喜欢同他这先生一起用饭。闻言立刻站起身来,暂时丢掉了自己的“意难平”,他脚步轻快地跟在他先生身后,一边走出书房,一边有些雀跃地道:“元寿此次出府,倒是尝过了好多民间小食,哪天先生有空,元寿带先生也尝尝去!”

    “哦?有什么好味道的么?”他先生步履缓慢,肩背却挺得笔直,双手负在后腰,慢慢领着他穿过悬垂棉帛遮风挡寒的长廊,行往吃饭的厅子。

    “嗯,好多味道不错的,像是醋溜白菜,还有白灼虾子。”元寿忆起自己吃的第一顿正经的民间饭食,用力点头。

    “白灼虾子?”他先生轻笑:“这隆冬时节,普通百姓之家哪里能得虾子,还白灼?不说大鱼大肉,如有荤腥,家家户户恨不能重油赤酱才能显得不辜所费银钱,如何会轻描淡写地白灼?”

    “大夫说我脾胃太弱,需要饮食清淡些。”元寿腼腆笑笑,“倘若是重油赤酱的饭菜,我只怕是克化不了——”

    他猛地一呆。

    “唔,如此来说,那位陶娘子确实是值得你‘意难平’啊。”

    他先生却径自慢吞吞地继续走着,继续轻轻笑:“我倒是也好久没吃过白灼虾子了,旭山,今日午饭便给元寿添一例白灼虾子,哦,再来一个醋溜白菜吧。说起来咱们那年冬日出征辽西,饭一出锅便冻成了冰坨,一路上吃糠没菜,我记得那次荆湖大捷,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堆烂菜叶子,伙头兵就做了一盘子什么白菜,就着这么一小盘子菜,咱们几个干掉了满满一大锅的冰碴饭,可是有这事?”

    “是辣炒白菜。”韩旭山忍着笑,大声道:“咱们从来没尝过辣味,那次嘴巴都辣肿了,哎哟,那个辣啊,仿佛是肺腑之中烧起了大火,我和杨达虎恨不能扑到帐子外的雪里去冰冰!恰好前哨急报发现了辽虏残兵,我和杨达虎率军追击,一追一夜,那大得睁不开眼的风雪啊,却是一点也觉不出冷来!等得胜而归,我们嘴巴的肿痛还没消,杨达虎还辣出了几个大火泡,从此他再不敢吃辣,哈哈,如今想来,真是过瘾!”

    元寿乖乖地跟在他先生身后,很快被那金戈铁马的往事引走了心思,渐渐心神激动,双手紧握成拳,只恨自己出生得太迟,没赶上提枪驱马为国征战的激情岁月。

    “元寿啊。”他先生慢吞吞地喊他回神,“如今国家已经安宁,民生福祉,却是要你们一辈去努力啦。”

    好男儿,并非只能是在沙场征战才能成就豪迈血性。

    “……是,元寿谢先生教诲。”他愣了片刻,慢慢压下激动的心情,复又躬身叉手行礼,“元寿记得了。”

    “臣就说小郎君聪慧天下少有,远超时下弱冠儿郎。”韩旭山笑着给他们大人掀起门帘,朝元寿眨眨豹子眼。

    元寿腼腆一笑,跟着他先生步入厅子,学着他先生挽袖净手,不要一旁的侍从服侍,抢先将擦手的棉巾捧给他先生。

    “唔,外出几日,竟懂得自己动手了。”他先生果然夸了他一句。

    “陶小郎说这叫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想起那日留宿,忍不住唇边笑意,“他说从他有记忆开始,他阿娘就没帮他穿过衣喂过饭。”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先生敛眉,舒展的眼尾轻轻一笼,掩住了眸中锐色,神色如常地落座,接过侍从捧来的烫手药碗,慢慢如饮酒一般地喝起褐色的药汁,面色平静。

    那萦绕厅堂的苦涩药味,让元寿止了笑意,将漱口的清水盏捧到先生跟前,静候先生喝完药后漱口。

    “倒是个有趣的孩子。”他先生漱了口,指指身边的座椅,示意他坐。“来来来,看看我府上这白灼虾子和醋溜白菜可合你口味。”

    不大的圆桌上,不过六个菜,除了他先生给他临时加的这两道,余下的不过两荤两素四道普通菜肴罢了。

    他知他先生同他君父一样,向来不重口腹之欲,除却朝节宴请,平日里私下甚是简朴,每日三餐只要吃饱便好,从不挑剔。

    从前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今日却不知为何,他心里泛起阵阵酸涩,想起这几日在外边的所见所闻,想起那些哭那些笑那些茫然仓皇狼狈凄凉,只觉得手中的银著子重若千钧,竟无法握紧。

    “唔,这虾子没有赤油浓酱倒是清甜的很。”他先生尝了一口无头无壳剥得干净的虾仁,笑道:“这么吃,倒也省事。”又给他夹了一个,道:“不是心心念念的虾子么,怎么不吃却发起呆来?”

    “只是想起在陶娘子家吃的虾子是去了头却带壳的。”他忙笑着将他先生夹来的虾子塞进嘴里,嚼了嚼胡乱地咽了下去。

    “普通人家吃饭哪里有这么讲究?”一边陪坐的韩旭山囫囵吞下鸡蛋大的红烧肉,笑呵呵地道:“当初行军途中臣从河里捞了虾子,别说去头去壳,整个生嚼了吃还香的很呢。”

    “所以说你是莽夫,杨达虎却是儒将么。”

    “大人,您这样说,就算没贬低了我,也是太过抬高了老杨啊,他看似文绉绉地张口就是之乎者也,可一拿起□□到了战场,那暴躁的脾气,骂阵对敌可是从来没输过,说他是儒将的人真该去战场上看看他的游侠儿模样。”

    “可至少他会人前装得斯文啊,有本事你也装一个儒将让我看看啊。”

    元寿瞅着他向来是真斯文儒雅的先生如今少见的轻松斗嘴模样,有些瞠目结舌。

    “元寿啊,”他先生忽然又对着他笑道:“不要学杨达虎当面斯文背后狂放,也不要学韩旭山当面粗鲁背后更鲁莽,记得了?”

    “是,元寿记得了。”他认真点头,“要学就学先生不管何时何地都是谦逊和煦的君子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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