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且行且看云起时2
明文帝十六年,冬月十六
“东家娘子,那我和小福就走啦。”刘嫂子拎着满满一篮子的豆干卤肉,和小福再次弯腰道谢:“明日吃了午饭我就来,如今水太凉,娘子您千万不要自己动手洗肉和面,一定要等我来了再做。”
“好,我记得了。趁着菜和烧饼还没凉,赶紧回家去吧。明日不用急着来。”
陶三春呵呵手,送这母子俩一步一回头地终于出了大门。
明日便是冬至,这里的书院学堂都放了假,是以过了午后的饭点,简单吃了午饭,收拾了食肆厨房,陶三春便让刘嫂子和小福回家去过节。
“妈妈,小福哥偷偷同我说,他不想回去,他说要是能住在咱们这里就好啦。”锁好大门回了烧着火炉很是暖和的屋子,元哥儿正爬着崭新新的大书案堆他的高楼,难得有些疑惑:“他家里还有爷爷奶奶,为什么不喜欢回家去?”
“因为家里没陶旦旦同他玩呗。”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儿子,偷偷从她儿正搭着的高楼里抽出一块充作地基的方木,楼没塌,她呲牙偷乐,想再捣乱。
“淘气的妈妈!”眼尖地抓到了自己妈妈的举动,元哥儿鼓起双颊轻拍妈妈一下,瞪大了向来笑弯弯的眼儿,“欺负你的儿子很有趣吗,嗯?”
她吐吐舌头,扮个鬼脸,乖乖地坐在旁边,手支着下颌,静静地陪着她儿玩游戏。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如此一生一世,即便身在异乡,她也是欢喜的。
慢慢地眯了眼儿,她有些犯困了。
“妈妈,妈妈,有人敲门!”她的儿却摇摇她的胳膊,轻轻喊她。
她懒懒地打个哈欠,侧耳听听,确实哒哒的铜环敲击着门板的声响不急不缓地清晰地传进屋子来。
谁啊,这么讨人嫌弃。
她舒展个懒腰,慢吞吞地站起身,临转身出门,还假装不小心地手指一弹,轻松弄塌了她儿好不容易搭好的高楼,惹得她儿愤怒惊叫,她嘻嘻笑着跑了出去。
嗯,人不淘气枉为人母。
她笑眯眯地拉开门栓打开一扇门板,歪头看出去。
“陶娘子,冬至安好啊。”同样笑眯眯地笑脸迎上她。
“胡老爷安好!”她内里疑惑,却笑脸迎人,麻利地大开院门,热切殷勤地迎这贵人的管家进门来。
“陶娘子安好啊。”
嘉义夫人府的老管家却没进门来,只往旁一闪身,嗯,即便他不闪开,那高壮如铁塔的大汉他一个老头子也遮拦不住。
“……大人冬至安好!”陶三春愣了愣,身前这高壮汉子她还甚有印象,忙不迭地福了福:“不知两位大人登门,陶三春怠慢了,怠慢了。”
“陶娘子客气了。”韩旭山咳嗽一声,也往旁一让:“这是我家小郎君,某们都唤一声元寿,娘子便也如此称呼吧。”
陶三春顺着他身形看过去。
入眼,一个比元哥儿略大两岁的小小少年,身量略高于她胸口,身形却有些清瘦,披着一件雪白的毛披风,豪光莹莹的帽兜下一张白嫩的瓜子脸,卧蚕长眉,一双丹凤眸子,高挺的鼻梁,色泽稍淡的双唇紧紧抿着,见她看过来,抬手掀下帽兜,露出稍显细黄的软发,软发编了细细的小辫子,仔细地收拢在一顶精致小巧的白玉发冠下。
她几乎看呆了。
好漂亮好漂亮的小孩子啊。
虽然她心目中她的陶旦旦才是天下第一好看的小孩儿,但这小少年,她真的是看直眼了。
该多么容貌出众倾国倾城的父母,才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小孩儿啊!
“陶娘子冬至安好,冒昧登门拜访,元寿有礼了。”小少年朝着她微微颔首,清凌凌的童音仿若玉石风铃被风环绕着凌凌作响。
“安好,安好。”陶三春不自在地笑笑,忙闪开身,请这几位老爷大人小郎君进门来。
头皮都要炸了。
一时想起“无事不登三宝殿”,又一句“半夜鬼敲门”刷过脑子,她有些木木地将几人请进书房,有些束手束脚。
作甚啊作甚来的啊?
这个冬至哪里安好啊,简直惊吓好不好?
相比她的呆呆愣愣,她的儿简直表现的好到不能再好。
元哥儿先是很礼貌地同登门拜访的贵客相互拱手行礼道了安好,而后很客气地请贵客落座,端过书橱上摆着的绿豆糕酥子糖待客,还朝着脱下披风露出一身大红衣裳的小哥哥友好一笑,见他一双眼只盯着自己一桌子的木头和当中重新搭到一半的高楼,便立刻好客地拉着小哥哥站到书案边上,热情地邀请他一起继续搭楼玩。
陶三春短暂地麻木后,忙学着儿子的好客模样,准备拎开水冲茶待客。
“娘子不必客气。”胡管家笑眯眯地请她重新出门,指着院子中满满两担子的上门礼笑道:“上次回府拿了娘子送的卤肉,我家老夫人吃着很是喜欢,明日冬至,老夫人叮嘱老奴给娘子送些节礼来,另外还想请娘子再赠些卤肉,也好给我们嘉义夫人府上的冬至宴添上一道佳肴。”
能得嘉义夫人的喜欢自然好啊,背靠的大树越结实粗壮对她和元哥儿自然越好啊。
陶三春自然是分得清这个的,忙笑着谢过老夫人的赠礼,挽袖子进厨房看看有哪些可以做回礼。
恰好为了过冬至,她提前卤了好些肉食,有肘子有猪头有鸡还有鹅,本是准备明日早上带着元哥儿去给教他写字的李先生送节礼的,如今便先送了嘉义夫人府上,等会儿她再准备其他的送李先生就是了。
心里思量着手上忙个不停,还要同一直跟在身后好奇地问东问西的老先生搭话,陶三春倒是忘记了屋子里她儿招呼着的才是真正的贵客这件事了。
她忘记了真正的贵客,她的儿却是根本分不清什么是贵客,只是小孩子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对自己玩具感兴趣的小伙伴,自然很得意地显摆显摆。
韩旭山颇有兴致地站在屋子一角,一双豹子眼不动声色地扫过尚算宽敞的屋子:临窗一张宽大厚实的黄杨木书案,案边一正一侧两张高椅,上面放着松软的坐垫,椅子下还有一张小小的垫脚,正是适合六七岁孩子轻松蹬着坐到椅子上的高度。
靠门及靠北的墙边是一溜高高的书橱,书橱上却是没什么书籍,只最低层的柜子顶零零散散放着许多的小儿玩具,什么鲁班锁九连环,什么陶制鸟哨竹编蝈蝈笼子……零零散散甚至怪模怪样的耍物倒是不少,靠门边柜子上还有许多的零食水果茶盘茶杯,没关紧的柜子底下还有一截细细的绳子露出了头……这真的就是来时路上,老胡得意地说过的他挑了好久才挑出来送进来的不显眼却实用的书橱?
噗。
他有些恶意地咧咧嘴巴,已经想好了等会儿回去的路上,如何奚落奚落那个只想着不动脑子仅动动手的老狐狸了。
豹子眼再转转,倒是空荡荡的西墙与南墙夹角引起了他的注意:如同兵营膳间的一个灶台,以砖瓦黄泥抹砌的烟囱突兀地沿着墙壁垒了一人来高,而后从南墙上应该是凿了一个洞穿出屋子去。
谁家会把烟囱反砌在屋子里?
他饶有兴致地跨前两步,低头仔细瞧那烟囱下的灶台:同样砖瓦黄泥挨着墙夹角砌起三尺来高,大肚小口,一把嘟嘟冒着热气的大铜壶遮掩了灶口,底下西向半敞着进柴口,灶里火光融融,却没什么烟气烟味冒出来,离得近了,呼呼的热气腾腾扑面,初冬的天气里十分的舒服。
比起贵人府里随处可见的精致火盆熏炉地龙火墙,这看似突兀不该出现在书房的东西,虽然粗糙,却是给这屋子带来着实的暖意。
韩旭山暗暗点点头,到此,他倒是真的对着陶氏三春母子起了点点好奇之心。
看罢这书房内里,他瞧向已经挨在书案旁的小郎君,忙轻手轻脚地挨墙站着,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自己家的小郎君可以放下些身份的负担,能放开心轻松一刻。
“这是楼阁么?”他家小郎君清凌凌的嗓音含着几分困惑传进他的耳。
“我刚刚盖的楼好高好高的,可惜被我妈……我阿娘淘气给我推散了!”小胖娃作为主人家,除了刚刚开始时像模像样的招呼客人,如今已没有了身为主人家的自觉,自己霸占了一张大木椅,半跪着座椅从盘子里捏了块酥子糖塞进嘴巴,清亮的童音有些含糊:“哥哥,我再搭一样东西,我们来做游戏好不好?”
元寿略略离这不认生的小孩子一尺距离,垂手站在书案前,清亮的眼眸扫过书案上的东西,抿唇点点头,见这笑嘻嘻的小孩子含着糖眼巴巴瞅着自己,犹豫了下,终究重新点头道:“好。”
元哥儿立刻毫不犹豫地辣手摧毁了自己搭了大半的高楼,小胖手飞快地抓着木块搭撘摞摞,也不看颜色,只从木块里翻找想用的形状。
元寿手指动了动,终究忍不住还是抬起手来寻了几块方形的木块推到他面前。
“谢谢哥哥,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找方块啊?”元哥儿头也不抬,将推到自己跟前的方块木利索地叠到自己的大作上。
“你不是在搭……台子么?”
“我搭的是戏台哦,搭好了我演戏给你看啊。”根本不等到元寿回答,小胖手小心翼翼地调整好高高台子的平面,再翻出几块细长的木块围在四边充当围栏,而后跳下木椅蹬蹬蹬跑到书橱前,挑拣着从玩具中抓了两个又蹬蹬蹬蹬跑回来。
“这是……什么?”
怪模怪样的小泥人,染的花花绿绿,仔细看上去,竟然是红的头发绿的眼睛蓝的尖脸,捏的胳膊长长的,却没有手掌手指,而是捏成了一截短短的不知什么的棍子——底下的断口明显,应该是碰断了。
即便是他读过的《山海经》中,也不曾见过这样怪异的妖兽。
“它叫陶旦旦。”元哥儿得意地举着这心爱的玩偶大大划一个圈,嘴巴里哟哟着将小泥人放上小戏台,呼喝一声:“陶旦旦来也!看我厉害!”将另一个一样花花绿绿的小泥人同样呦呦着摆上小戏台,他再呼喝一声:“我才是真的陶旦旦!看我变身!”
元寿不由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这两个小泥人,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是……什么?
什么……真假陶什么?
什么叫做……变身?
生平第一次,他露出了目瞪口呆的孩子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