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且行且看云起时1
“这样黑心肠的人，老天爷竟然还让他升官发财！”
在得知许衙役家在城西新赁的宅子租金多少之后，刘嫂子忿忿地给自己东家娘子抱不平：“他月月给娘子涨租金真真是天理难容！”
陶三春却是笑笑，根本不在意这些。
从此这宅子落在嘉义夫人府的名下，真真是给了她和陶旦旦一棵真正可以背靠着遮风挡雨的大树——有什么比这还值得开心的呢！
“这许婆子真是小气，这书案这般破旧了，竟然还要带走。”刘嫂子一边帮着陶三春快手快脚地拾掇书房内元哥儿的玩具，一边继续埋汰那许婆子，“幸亏娘子卧房里的床具橱柜家私是娘子自己掏钱购置的，不然难道他们卖了宅子还让娘子和元哥儿没了睡觉的家私不成？”
陶三春忍不住轻声一笑，将她儿乱七八糟的涂了各种颜色的木块木柱子一股脑地丢进包袱皮里，先拎到院子里摊开顺便晒晒太阳，等她有空去买新的书案书柜来再重新安置这些玩具。
“娘子，这些小面人也要晒晒吗？”刘嫂子小心翼翼地抱着几个怪模怪样的小面人走出来，“元哥儿真是手巧，他捏的这些面人儿真是好有趣。”
就是她从没见过这种怪模样，说是人吧却又长着怪怪的眼睛尖尖的鼻子瞧不出一点人的样子，说是妖怪吧偏偏又有手有脚，还拿着稀奇古怪的棍棒刀枪，她实在是认不得。
“放窗台上吧，这是面捏的，别给晒裂了。”陶三春拿起一个小人儿瞧瞧，而后一个一个地放窗台上排成一列。
嗯，她家的儿就是手巧，记性也好，早该模糊了的幼时记忆竟还没忘。
心微微一黯，她无声地叹口气。
她与陶旦旦的故土，恐是再也回之不去啦。
“陶娘子。”
她忙回头，却见那日见过的嘉义夫人府上的胡管家站在院中笑眯眯地朝她拱手。
“胡老爷万福。”她赶紧上前两步，有些忙乱地福了福身，笑道：“您可是来看院子的？您放心，我自会好好地打理这房子，绝不会给您添麻烦。也谢谢您大恩大德，肯继续把这院子赁给陶三春。”
“陶娘子客气了。”胡管家朝着身后挥挥手，立刻有几名小厮抬着泛着清漆油光的厚实书案走进院里来。
“这，这——”陶三春迟疑地看着这胡管家。
“老奴正奉命布置这后边的宅子呢，听闻娘子这里也要置换家具一二，恰好从府里运来的书案书橱多了几件，再运回去却不值得，便顺便安置在娘子这里吧，还望娘子不要嫌弃才好。”
她哪里敢嫌弃，感激却也是不想的。
陶三春暗地里苦笑一声，只能瞅着几名小厮来来往往，将书案书橱座椅一件件运进书房，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人家这是在不遗余力地收回人情啊。
她这里苦恼不已，旁边看热闹的人却是红眼的很。
“胡老爷您真是慈悲心肠！”跟着进来寻摸还有什么可以打包带走的许婆子啧啧有声：“贵人府上家大业大，哪里在乎这么半两一两的租金？要老婆子说，您不如将这前宅子收回去重新打通了，让贵人从后院侧门进出，哪有这样的道理！”
刘嫂子听她嚼舌头听得恼火，想上前一步却被陶三春拉住，朝着她摇摇头。
何必气恼，反正这刻薄的人家就要离开了。
胡管家也没搭理这见不得人好的婆子，只摆摆手让小厮把许家那破旧的书案书柜给运出院子去，笑眯眯的眼，扫过窗台上怪模怪样的一溜小面人儿，再瞧着地上摊着的一堆五颜六色的木块木柱，笑着朝陶三春拱拱手。
“陶娘子，老奴正拾掇后院，看这前头屋顶砖瓦也有些破烂了，正好一起收拾了吧。”
“哟哟哟，胡老爷真真的大善人！”没等陶三春说什么，许婆子左手用力一拍腰，拍的自己手心生疼，咬着牙挤出笑：“陶氏，你真真是撞了大运了！怪不得现在看不上我家的郎君了，却原来是——哼，真真是好运气啊！”
陶三春淡淡瞥她一眼，还是没说话，只示意刘嫂子进厨房烧水泡茶去。
胡管家也似是没听见这许婆子的恶人告状，只朝着陶三春不在意地笑道：“看着天不早了，老奴早饭还没得吃，陶娘子，你家食肆几时供午市啊？”
“要是胡老爷不嫌弃，您先暂请喝口茶水歇歇脚，我这就去烙几个烧饼给您垫垫。”陶三春见这胡管家并未有什么异样，便将热茶亲手奉给他，之后和刘嫂子去将小食肆打点开门。
“哎，哎——”许婆子还想再乱她一阵，伸手想去拉扯要走的陶三春，却被捧着茶的胡管家一拦，她着急道：“胡老爷，您怎这么轻易放她走！”
“如今陶娘子是我嘉义夫人府上的租客啦。”胡管家吸溜一口热茶，笑眯眯地道：“她为人如何自有我嘉义夫人府辨别，就不烦劳你了。如今咱们房屋交割已办清，这院子里也没你许家什么东西了吧，天快午时，你还是赶紧回家收拾，老朽听闻许班头早找人看好了搬家的时辰，可是？”
许婆子欲言又止，却被一旁的小厮挤押着往大门口走，她嘴唇抖索，眼角视线里却是小厮冷冰冰恶狠狠的脸，最终什么也不敢再说，只能嘟嘟囔囔地出门去了。
胡管家轻轻笑一声，将茶碗放回石桌上，走上两步，弯腰去看那摊在包袱皮上晒太阳的彩色木头。
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方有圆，形状各异，颜色青绿蓝红黄五色混杂，他虚活了六十余年，竟瞧不出这是做何用的。
“老爷爷，您是来买烧饼卤肉的么？”
清脆的童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直起腰，转身望去，一个六七岁大小的小胖娃，满头短短的乌鸦鸦的墨发，一双弯弯的笑眼儿正好奇地看着他，见他回身，像模像样地伸出胖胖的小手抱拳拱一拱。
“我是这宅子新东家的老奴，你可是元哥儿？”他招招手，从一旁小厮手里接过尺长的漆剔扁盒递过去：“这是我家小郎君送陶小郎的见面礼，还请陶小郎笑纳。”
“多谢您。”元哥儿再拱一拱手，却没去接那漂亮的漆盒，只抿嘴笑出两枚深深的小酒窝，“我阿娘说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
“那这些木头是做什么用的，元哥儿可以给老奴解解惑么？”胡管家闻言将漆盒递回小厮手里，笑着指着地上的木块儿问道。
“这是阿娘买来让我玩儿的。”
元哥儿走过来蹲在包袱皮前，先将包袱皮铺平整了，而后随便地取了手边上的木块，摞摞摆摆，不过片刻功夫，便搭起一座小小的桌子，再随手一拂打散了小桌子，再随手摆摆，不消片刻又搭起了一片高低错落的围墙，围墙里一个怪模怪样的屋子，竟然还找了同样的两块红颜色木块，搭了两扇院门。
“有趣！”胡管家眼神闪烁，望着那双忙忙碌碌的小胖手，笑眯眯地问道：“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怎么从未在街上见过卖这个的？元哥儿可否告诉老奴，这是从何处买来的？老奴也好买一套去给我家的小郎君玩耍。”
“这是从木匠师傅那里买来的。”元哥儿继续拿着木块摆摆摞摞，很干脆地回答：“那次我跟着阿娘去木匠店里买柜子，阿娘见店里有好多没用的小木块，就花了两个铜板买回来了一大堆，我和阿娘挑挑拣拣又涂了颜色，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啦，阿娘说这就是我的玩具。”
“实在是好玩儿！”胡管家弯腰捏起一块方木，见这不过是普通的杨木料子，但方木打磨的很是光滑，不见一点毛刺，可见大人的用心；木块上涂的颜料应该也是从家具坊里买来，涂得并不均匀，大概是常玩的缘故，已经有斑斑点点的脱落。
“老奴听闻元哥儿已经读书啦，不知如今读的什么书呀？”他笑眯眯地问道。
“《三字经》。”元哥儿头也不抬，继续拿着木块摞高塔。
这回答倒是让胡管家吃了一惊。
他家的小郎君七岁时已经读到了《论语》，但一般的孩童，如果五六岁开蒙，到元哥儿这个年纪，至少也应该读到《千字文》了。
“但不知元哥儿是上的哪间书院？”
“没有上书院。”元哥儿拍拍手站起来，低头瞧着自己摞得高高的高塔，很是满意，“我跟着东边宅子的李先生读书，先生说我字写的不好，让我练字呢。”
“为什么不上书院读书呢？”
“我娘说我还小，再大一些再去书院也不迟，现在我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就应该有小孩子的样子嘛。”弯弯的笑眼儿一眨一眨地，他很开心地道：“小孩子的样子就是玩！”
胡管家听到这天真的孩子话，真的是目瞪口呆了。
这是什么话啊！
哪家的父母长辈能说出这样的混账话来啊！
“胡老爷，让您久等了。”说出让孩子不用上进混账话的人恰好从倒座里出来，双手托着刚出炉的卤肉烧饼并一碗浓浓的鸡蛋汤，很殷勤地奔过来。
胡管家突然觉得，他们嘉义夫人府欠这陶氏三春的人情，或许也不用还得太快，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还，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