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找棵大树好乘凉4
陶三春一愣,先迟疑地望着这突兀出现的壮汉,而后火石电光地想起来,这是嘉义夫人府那个劝她收银子的人!
“大人好,让大人见笑了。”她忙放下手里的木桶,匆忙地弯腰福一福见礼。
“我以为娘子胆子够大,天不怕地不怕才是,怎么却这么隐忍呢?”韩旭山慢悠悠地往院里走了两步,踢踢那根花椒木拐棍,冷笑道:“许衙役,这便是你说的家有慈爱母亲,向来对邻里街坊友爱仁义?”
那如今被吓得呆呆的中年男人,正是陶三春这房子的东家许衙役。
他忙追过来两步,小心翼翼地躬身抱拳,根本不敢搭理他那摔在地上正不断哎哟的老娘,只讨好地道:“韩大人见笑了,小的老娘最近老糊涂了,大人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他转身朝着陶三春也拱手笑道:“陶娘子也别生气,我老娘只是担忧娘子一个人——”
他话没说完,却被陶三春狠狠地啐了一口,他低头瞅着正吐在自己靴子前的吐沫,嘴角抽搐,却不敢有任何举动。
这寡娘子!
今日谁给她的狗胆子!一向喜欢息事宁人的女子,竟敢这样对他!
“陶娘子,是在下老娘错了,我这就让她回家去。”他狰狞不过转瞬间,抬头却又是歉意地笑着道:“好叫娘子知道,这位韩大人是禁军的统领,来帮着嘉义夫人看个宅子,不巧大人正看上了我家的这二进的老宅……只怕要请娘子你搬家另寻他处了。”
陶三春一惊,立刻望向那在院子里正到处转悠的壮汉。
“恰好我也得贵人赏识,今早上接了调令,要去城西监察院做一个巡班的头目。”许衙役有些恶意地瞧着她,笑着道:“要是娘子愿意,可以跟着我去西城混一口饭吃,有我许某在,凭着娘子的手艺,绝对不让娘子饿——”
“许衙役,刚刚你老娘要强逼这位娘子嫁你,她老糊涂了,你难道也不知道强逼他人是有违律法?”
韩旭山背着手晃悠悠地走过来,锐利的豹子眼慢慢眯起,审视地斜着许衙役,只看得他不自觉地一头大汗讪讪低头,才哼笑了声:“这宅子马马虎虎,你且去寻中人里正过来,某要问话。”
许衙役忙低声应了一声是,转身,一把扯起自己还想撒泼打滚的老娘,大踏步出院子去了,至于那个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的冰人,早就已经跑的没影子了。
待院子里没了他人,韩旭山才朝着陶三春拱了拱手,笑道:“陶娘子,某姓韩双字旭山,刚刚说了娘子隐忍,娘子转头就敢啐了那许衙役两口,可解了气?”
“陶三春见过韩大人。”陶三春忙又郑重地施了一礼,苦笑道:“刚刚不过是托韩大人的威风,陶三春狐假虎威一把罢了。”
“对这起子小人恶人,娘子不狐假虎威些,可不是就要给生吃活吞了去?”韩旭山哈哈一笑,对着院门口招招手,笑着问:“这孩子就是你家的元哥儿?嗯,虎头虎脑,壮实!”
元哥儿歪歪头,好奇地走过来,很有礼貌地拱拱小胖手。
陶三春摸摸儿子的头,见刘嫂子正拣拾地上被泼了水的烧饼和扣地上的卤菜,忙道:“今天这些东西吃不得了,刘嫂子你和小福回家吧,明日早上再来。”
刘嫂子却笑着将东西塞篮子里拎手里,朝着她和这位腰挎宝剑的大人福身一礼,带着小福出院门走了。
“娘子来自明州,路引上说是来京寻亲。”韩旭山走到厨房前的石桌前坐了,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起皱的印信,笑着递给陶三春,道:“娘子这路引出自明州军政司,不知娘子可是认得明州军政司里的哪位?”
陶三春接过这张熟悉的路引,手不由一颤,猛地望向韩旭山,有些欲言又止。
“这路引是许衙役拿给我看的。”韩旭山不赞成地摇头,“我朝律法有言:无有路引,任何人不得无故出故地七十里。娘子难道不知道这路引的重要?若不是这张路引,娘子又怎会轻易被人拿捏手里?”
“我知道的。”陶三春低声道:“当初许衙役母子借口要验证路引真假,硬要了去,我多次讨要不回。不然昨夜也不会……”她没说下去。
“如今娘子可要收好了。”韩旭山笑着点点那路引,忽然又道:“不过若是娘子能落户京师,便不必要这路引啦。”
“家无恒产者,禁立户。”她将路引仔细地折叠了收进袖袋里,慢慢地道:“陶三春身上没多少钱,哪里买得起这京师寸土寸金的房产!”
“娘子明明今早刚拒了一千两银子。”韩旭山随时好心地劝导兼循循善诱于她:“许衙役这前后两进的宅子,往高了说也不过值上六百两银子,娘子若是有意,嘉义夫人府上便替娘子买下来落在娘子名下,如此娘子便可和元哥儿安稳落户京师,再不必担忧路引被人拿捏,如何?”
“陶三春只想拜在嘉义夫人府下得贵府庇佑,实在不敢收这宅子。”陶三春照旧摇头。
若说不眼馋这大人提出的建议,绝对是假的!
可是,她和她儿想要的,只是安稳地生活,况且即便是收了这宅子,孤儿寡母,身无依仗,又如何保得住呢?只怕更会引来祸端。
“娘子啊。”韩旭山简直要仰天长啸了,他实在是不善劝导开解人心,可是老胡那个老狐狸偏偏借口在这街里街外打听这娘子底细,不肯进院来。
他叹口气,道:“嘉义夫人府承蒙娘子施以援手,自然对娘子感恩戴德,以后娘子有任何事,均可去嘉义夫人上寻……嗯,寻胡管家,就是捧着银子给你不收的那个老头子。”
陶三春忙谢过,去厨房捧了热水出来,拿茶壶现泡茶待客。
韩旭山任她客套,略低首,望着脚下破烂的垫地砖,掩住眼里的锐色,闲聊似地道:“娘子还没告诉我,娘子的路引为何是出自明州军政司呢。”
“……实话告诉大人,若不是今日大人告诉于我,我也不知我这路引出自哪里。”
陶三春一边倒茶一边很干脆地回答:“两年前明州大雨洪水泛滥成灾,受灾百姓逃生进明州城者百不存一,我和孩子当初被困深山,幸运得贵人援手,将我和孩子捎进了明州城,贵人见我母子可怜,问得京城尚有远亲,便给了进京的路引——大人不要问那贵人是谁,陶三春真的不知贵人名姓。”
韩旭山吐口气,托起粗糙茶杯喝茶,如她所愿,不再追问。
只是心里的疑惑却是越来越多。
昨夜这陶娘子突兀地去嘉义夫人府献药,他们家小郎君何等重要,如何会轻易尝试不知底细之人的药剂?可是他家大人却力排众议,按这陶娘子的嘱咐,给小郎君毫不犹豫地灌了药剂,甚至连他人提前试药也不用……
此举吓坏了在场所有人,不知又有多少人在心里又想起了那些子妄议……
可是,托他家大人慧眼识金的福,小郎君在用了这陶娘子所献之药后,果然退烧清醒,他出府之前已能进食些米粥,照此下去,眼看痊愈在望。
他再想起,也是他家大人在得知小郎君反复高烧不退时,以嘉义夫人府的名义在京城内外贴的求药告示。
这件件事串联起来,他总觉得他家大人应该是识得这陶娘子。
可惜两年前大人遇刺回京,一路护送的是赵少卿和王致用,如今赵少卿驻守西北不能回京,王致用去滇南给大人配药也未归来,他却更不敢直接去问他家大人这事……唉,心里埋着个秘密不能说,真是难熬啊!
他一边喝茶一边想着这乱七八糟的事,陶三春则心里忐忑,先打发了儿子去屋里玩耍,她则静静陪侍一旁,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拉拉近乎。
书到用时方恨少,客套的话到了用时更是后悔没早早学来。
不过也没静默多久,韩旭山不过一盏茶将将喝完,许衙役带着此处的里正和售房的牙人便匆匆进了来。
几人先给这京城禁军的大统领躬身作揖见了礼,牙人很爽快地拿出牙契,将这前后两进的宅子按例丈量估了卖价,但未等牙人开口报价,许衙役便要价五百两,韩旭山却笑了笑,直接掏出七百两的银票递到牙人手里……一手银钱一手房契,不过半个时辰就去府衙里办好了过户红契。
这般爽快地房屋交易,也亏得许家数代单传并无五代内的亲友少了祖产交扯,更是许婆子一辈子的尖酸刻薄得罪了不知多少街坊四邻,他家肯搬离这边几乎人人拍手欢送,是以亲友四邻无人阻拦他卖出祖宅。
因此只短短三日,许衙役家已在收拾家私行李,准备搬到城西去——那边房子尚未买好,只挨着监察院租赁了一处同样的二进宅子,整租下来一月租金不过才八百文而已。
但他租房买房与否,陶三春才不关注,她只知道从此她所居住的这小小的院落,如今真的成了嘉义夫人府下的产业,再也无人敢来欺负讹诈,背靠大树好乘凉,她想要的,虽然经历了一番心惊胆战,但终究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
……娘子倒像是来自赌徒世家。
她忽地想起这句话来,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她其实根本不想赌啊,可是这异乡糟糕的世道,却逼的她不得不去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第一次冒险,她和她儿安全出了洪水包围,安全来到了这国之中心。
这第二次的冒险,她寻得了一棵还算枝繁叶茂的大树,从此后可背靠大树,借大树的阴凉大树的遮挡,能好好地过她和陶旦旦的生活。
冒险,冒险,倘若她有权势在手,又如何需要她来冒这一次又一次的风险?
怪不得不管何时何地何朝何代,无数人如兀鹫夺食,对权势孜孜以求趋之若鹜。
权势在手,长乐无忧。
唔,她似乎晓得了一件人人知道却不能明言的事啊。
只是,她一个小小的百姓,才不管这些,只要能给她一棵大树好乘凉,她就心满意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