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平生惊雷由此始5
接下来的两日,她再没见到过那位曾浑身裹在一袭黑衣里的大人,那位壮汉倒是时常从那间没窗子的小屋子里出来转转,偶尔还会同她说说话,或者拜托她帮忙烧一锅热水。
那位只见过一面的王大夫也会出来,还会好心地帮被困的人号号脉,但药方却不会给的,即便是给了,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能到哪里去抓药来吃呢?
因此,拜她抓住机会赌了一把的福气,这两日她和她儿得以在道观大殿角落里有了一席之地,能躺在草堆里休息坐卧,也能随意去殿后顺口热水喝。
这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上天的礼遇,比起前两晚她和儿子隐在乱石堆里眼不敢合地硬挨着过夜,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也终于能稍微放松警惕地合眼睡上一会儿,虽然夜里会稍有动静就被惊醒,但终究是能歇息上一刻了,这总是好的啊。
至少,虽然依然饿着肚子,但至少精神不会垮掉。
甚至趁着不再下雨,她还带着儿子去了当初一转弯就发生天地惊变的那条上山的弯道,一连试了十几次,从转弯往来处跑,直接跑到了洪水咆哮的山脚,从转弯往上跑,却还是这座破旧的小道观。他们曾经的那条来时路,再也寻之不到了。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这里不太好玩。”她的陶旦旦问她。
她心里刺痛,想大声哭喊,想打着滚痛哭一场,却只能忍住,摸摸孩子纯稚信任的眼睛,她连呼吸也不能。
她也想回家啊,只恨不能时光倒转,只恨当初为何要来这里游玩!
可是,如今说什么也晚了,但她又不能直接告诉她的孩子:陶旦旦,我们母子俩恐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家乡了。
“那是因为现在我们还不习惯这里,等习惯了,就会很好玩啦!”她只能这么说。
搂着她的儿,母子俩站在山腰,瞧着肆虐的洪水从不远处滔滔狂涌而过,夹杂着连根拔起的树木岩土,偶尔还有猪狗动物,触目所及,一切都被淹得一塌糊涂。
“妈妈,有人!”陶旦旦突然拉紧她手,指着身前一角大声喊。
她一惊,顺着儿子手指看过去,果然见不远处临水的山石边,一个人影在用力挣扎地想爬上来,只是洪水冲力太大,山石上又水滑无借力之处,那人眼看就要被洪水冲走。
“妈妈!”
她迟疑了一下,咬牙,从地上捡起一根长树枝,对着儿子道:“你别动!就乖乖地在这里等妈妈!千万别动!记住啊!”
而后一边往那落水之处跑,一边回头看儿子,见他很听话地一动没动,这才将注意力全转到那落水的人身上——
是李陶氏!
她疾奔到水前,离着一人远的距离,先一手抓住了身边的树木,再一手将树枝试探地伸过去,树枝沉重,她几乎一手举不起来,只能将树木抱在怀里,脸几乎紧贴到树干上,艰难地歪着头往前看,两手探过树干用力伸长,将树枝颤颤推到水边。
李陶氏狼狈地在洪水里扑通,亏得她脚还能踩到实处,这才避免了被水马上冲走,见树枝伸过来,忙猛力前扑,牢牢地一把攥住树枝,狠劲地拽。
“往回走,别往后拽啊!”陶三春哑声大喊,如果不是有树拦住她,她绝对会被李陶氏这死命的扯拽也拖进洪水里去!
可李陶氏却是在握牢了树枝后,竟看也不看她,而是一手松开,弯腰去水里摸索。
这个人是真的不想要命了吗!水里有什么宝贝啊!
陶三春气得想松手了!这几天她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哪里还有什么力气,能硬撑着抱着树抓紧树枝,已是费尽了全部气力了。
“再不上来,我就松手了!”她恼火地大吼。
李陶氏似乎听见了,也似乎根本没听见,只一手死拽着树枝一手在水里继续摸索。
“我数到三!一!二!”在她实在要坚持不住准备放手的最后一刻,李陶氏才借着树枝的力艰难地在洪水里趟着扑到了山石上。
她气喘吁吁地松开树枝,双手火辣辣地痛得要命,怀里的树更是硌得她胸口发闷,眼前几乎蹦出了金星点点。
“多谢、多谢姐姐救命!”李陶氏狼狈地爬过来,那一直在水里摸索的手里,竟攥着一只已经不知淹死了多久的瘦弱山鸡!
“你不要命了吗!”她想大声骂上一句,却嗓子沙哑,只踉跄着离开那棵树,先回头望了望,见她的陶旦旦还乖乖地在原地站着,才放心地转回头来,瞥了一眼那死鸡,立马开口:“这死鸡绝对不能吃!”
“不吃饿死吗!”李陶氏咬着牙,将死山鸡紧紧搂在怀里,似乎生怕她过来抢,脸上神情莫名,“奴不像姐姐嘴巧,能哄得军爷们开心,能得几口吃的!我再不自己想想办法,我和我儿就都要饿死了!”
陶三春闻言一愣,不敢置信地盯着这个妇人。
这两日,那位壮汉的确曾又给过她两个干巴巴的面饼,她除了又分了半个给了那位老道人和那失去孙女家人的老妇人,几乎将剩下的半个都送了这个妇人!
……如今她却说得什么话?!
“姐姐,姐姐,我刚刚吓坏了!绝对不是嘲笑你!我羡慕你还羡慕不来!”
李陶氏猛地回神,忙急急地朝着陶三春弯腰低头,“要是我也能得军爷青眼,能到道观里去睡觉!我也愿意啊!姐姐你去问问,你看这些人谁不愿意!哪个又不羡慕你!姐姐,我也是饿得没法子了!敏哥儿一直哭一直哭,我看大家伙儿都来这水里捡吃的,我没法子,只能也冒险来啊!我知道姐姐嫌弃这鸡是死的!我知道姐姐也看不上这死鸡肉!我知道姐姐能从军爷那里得到好吃的!那这鸡我就不分给姐姐吃了啊!”
她冷冷地瞅着这变脸飞快翻脸无情的妇人,没有再搭理她,只转身踉跄着往自己儿子身边走。
她就说吧,人啊,不能无缘无故地随便好心的,她也想和她的陶旦旦活下去啊,所以,这绝境之中,碰到怎样的人,遇到怎样的事,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妈妈,你好棒!”她儿跑着迎过来,小小声地夸她。
她摸摸孩子的脸,没有说话,只拉住这软乎乎的小手,一瘸一拐地顺着石子路往山上走。
这座石山,是方圆几十里内唯一的一座高山——石头的高山,所以才在这一场滔天的洪灾里,没有像此地其他的土山那样被洪水冲垮冲毁,而是牢固地屹立在洪水里,保护住了许多百姓的性命。
可也正因为它是石山,也导致了山上树木很少,除了那座破旧道观前有着一片小树林,其余地方,都是山石间生长的矮小杂树,如今山上能吃的野草树皮几乎已被人吃光或先下手为强地采下藏了起来,这石子路上随处可见被折断、被扒去树皮的树枝。
可是山下的洪水三两天内看似还没退去的痕迹,这山上又没有可勉强果腹的食物,长此以往,被困于此的灾民,的确只剩下冒险从洪水里捞些果腹的死物这唯一的一条出路了!
她甚至觉得,如果不是恰好有三五十个的勇猛兵士拿着铁血军刀滞留此地避洪,说不定这里有一天会出现人吃人……那样她只从故事里听到的惨剧!
她不寒而栗,对这个异乡是越来越厌恶,也越来越思念她的家乡。
她的家乡啊,她的家乡啊!
“妈妈——”
她抹掉脸上的泪,勉强笑着,朝儿子竖手指嘘一声,低头拉着儿子走到道观之前,仔细打量周围各色各样被困的灾民。
有啃树皮的,有爬在积雨坑里喝水混饱肚子的,有抱着一只从洪水里抢上来的死兔子、连皮毛也不放过地正生啃着的,有瘫在地上不断□□的,那位被好几个男人□□死了孙女的老妇人,如今已经是昏迷不醒地瘫在泥里,只余胸口微微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家没了,家人全没了,孙女眼睁睁地就在自己眼前被害死了,这便是生不如死吧?
王大夫曾摸过这可怜老妇人的脉搏,只对着她和那老道人摇了摇头。
她心中莫名悲哀,为这老妇人,为她死不瞑目的孙女,为这被滔滔洪水冲走的一切。
也为这——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从洪水里冒险捞死物充饥的可怜的活着的人。
早死,晚死,饿死,病死。
反正到头来都是一个死字。
已至绝境,无人肯花力气去想些什么了,只想着还能撑过这一天就是一天,能活着一天就是一天。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么?
她却不信啊!
她偏偏要和她的陶旦旦顽强地活下去,不管是身在家乡还是异乡,他们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她深深吸一口气,握紧她儿的小手,仰首挺直肩背,从这不想死却没有一丝活气的人群中慢慢地走过,走进了这座破旧衰败的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