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犯花痴
望着丁一鸣直挺挺的身体,罗汉臣不知如何是好。
队长唉声连连,知道已势难挽回。
“别愣着了,起来和我把他抬到床上去。”到底是队长,经风历雨多,遇事沉得住气。
罗汉臣从床沿站起,两脚虚飘飘的像踩在棉絮上,走起来感觉脚底下高高低低坑坑洼洼,整个人懵里懵懂的,如梦如醉。
“罗汉臣,你个怂货!”队长指着罗汉臣怒骂道,“看你平常咋咋呼呼的,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遇到点事,就蔫巴拉几的,原来是纸老虎蜡枪头!”
这一番痛骂将罗汉臣从悔海愁渊中拖了出来。事已至此,该面对的要面对,该担当的就担当。
罗汉臣整理好情绪,精神也恢复了许多,根本就不需要队长帮忙,一个人将罗汉臣的身体抱到床上。
丁一鸣的身体任由摆布,毫无自主。
“他到底算死算活呢?”罗汉臣将丁一鸣的身体盖上被子,疑惑地问队长。
队长过来探一探丁一鸣的鼻息,鼻息微若游丝,却未断绝。
“半死人。让我看看,还能不能恢复一点意识?”
队长说着,便俯身对着丁一鸣的人中猛掐。
“嗯呀——嗯呀——嗯——”一阵蚊蝇般的呻吟过后,丁一鸣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丁一鸣,丁一鸣!”
罗汉臣深情地呼喊。
丁一鸣看看队长,又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看看罗汉臣,眼睛里空洞而迷茫,似乎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两个人。
“这是队长,我是罗汉臣呀。”罗汉臣紧张而急切地说。
可是,丁一鸣毫无所动,眼睛又无力的合上。
“嗐,这个人废了。可惜呀,可惜。”
一声声“可惜”犹如钢刀一般深深地扎入罗汉臣的心里。
“今晚你就照顾好他,余下的明天再说。我回去了。”
队长走了没几步,忽又停下,对罗汉臣说:“今晚之事不能对别人透露半句。至于丁一鸣,你就说他突然发疯。”
罗汉臣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点点头。
队长离开后,罗汉臣也熄灯睡下,前所未有地感到身心俱疲,昏昏然睡去,一夜噩梦不断,时惊时起。
捱至天明,罗汉臣起床洗漱已毕,坐在床前默默地看着丁一鸣。
忽然,丁一鸣缓缓地坐起。
“丁一鸣,你醒了?”
罗汉臣的心里跃起兴奋的浪花。
难道丁一鸣的魂灵终于回来了?
丁一鸣仿佛没有听到罗汉臣说话,双手在床上摸来摸去,脸色显得很焦虑。
然后跳下床,鞋子也不穿,趴到床底下四处张望,弄得满头的蛛网灰屑。
一会儿,又从床底下爬出,静静地听着隐约的虫鸣。
好像是经历过一番分辨,丁一鸣朝着墙角的方向静无声息地缓缓地爬去,突然,猛地一扑,一只蟋蟀已在他的手中。
丁一鸣从地上坐起,眼含悦色地端详着手里的蟋蟀。良久,把蟋蟀小心地放进衣兜,按住兜盖。又侧耳倾听,似乎又捕捉到新的虫鸣信息。
罗汉臣过去,想把他搀起。丁一鸣一把推开他,迅速地爬走,眼神里满是惶恐不安之色。
“丁一鸣,我是罗汉臣,是你的好朋友,别怕。”罗汉臣蹲下身子,柔声地说。
丁一鸣抱紧身子,仍警惕地看着罗汉臣。
罗汉臣也趴了下来,学着丁一鸣的样子四处搜索。
这一招起了效果。
丁一鸣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说:“你,你,也丢,丢了——魂?”
罗汉臣这才明白,丁一鸣原来在寻找他的魂灵!
他的潜意识还在。
罗汉臣不想让他太失望,便也吞吞吐吐地说:“是,是的。”
丁一鸣爬了过来,凑近罗汉臣说:“那我,我们,一,一起找,找吧。”
罗汉臣就陪着丁一鸣满屋子爬了一阵。
见丁一鸣有些累了,罗汉臣说:“今天,找,找不到,歇,歇一歇吧。”
丁一鸣点点头。
罗汉臣扶起丁一鸣,帮他洗脸漱口,喂他吃早饭。
“丁一鸣,你醒过来了?”
队长正好过来了,看丁一鸣在吃早饭,欣喜地说。
这一说不要紧,丁一鸣仿佛受到极大的刺激,那口早饭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脸憋成紫肝色。
队长要去帮忙,罗汉臣赶紧止住。他轻拍着丁一鸣的后背,说:“丁,丁一鸣,你,你不要害,害怕。他,他是来,帮,帮我们,找,找魂的。”然后对队长说:“你,你是,来,来帮我们找魂的吧?”一边朝队长猛使眼色。
队长稍稍愣怔一下,随即附和道:“是,是的。”
“咕噜”一下,卡在丁一鸣喉咙里那口饭下去了!
“队长,人都到齐了,你来分工吧!”会计秦柏喊道。
场上已经人声嘈杂。
“你带着丁一鸣也出来吧。”
队长吩咐一句,出去了。
罗汉臣带着丁一鸣刚走到门口,丁一鸣突然不走了。
“怕,怕!”
罗汉臣安慰道:“不要怕,他们也是帮我们找魂的。”
丁一鸣紧拽着罗汉臣亦步亦趋地来到场地上。
场地上的人看到丁一鸣并没有大惊小怪。很显然,队长已提前跟大家打过招呼了。
队长发话了。
“社员同志们,今天在分工之前我想和大家商量一件事。丁一鸣的魂丢了,我们大家要想办法把他的魂找回来,愿意不愿意?”
人群齐呼愿意。
但是,站在队长旁边的秦会计却一脸严肃,轻声跟队长说:“队长,这个场合说这样的话不恰当吧?”
队长瞥了一眼秦会计,说:“你就当作没听见。”
秦会计脸黑沉了下来,嘴紧紧地抿着,好像在暗自较着什么劲儿。
队长接着说:“在丁一鸣的魂灵没有找回来之前,他的公分我们正常给他记,照顾他的任务就拜托给罗汉臣,大家同意不同意?”
不等大家发声,秦会计抢先说道:“这不符合规矩。多劳多得,不劳不得。丁一鸣不能参加劳动,怎么可以给他记公分?这是奖懒罚勤,违背上头的精神。”
队员们纷纷议论起来。有支持队长的,也有认为秦会计说的有道理的。一时之间,两派争论不休。
“我来说两句。”
一个女子的声音让争论瞬间停住。
“我和丁一鸣都是插队知青。插队的这段时间,得到各位的帮助,深受劳动教育,思想上也有了不少进步。不劳动不得食,确实很有道理。但事情要一分为二地分析。丁一鸣如果是思想落后逃避劳动,不得食那是咎由自取。但现实是,丁一鸣遭遇不幸,这本身已经很令人同情。他现在神志不清,丧失了劳动能力,在这个时候我们抛弃他,还有大家庭的温暖吗?”
大家听了纷纷点头称是。
“王雅琴,我知道你暗恋丁一鸣,所以为他说话。你看丁一鸣现在的样子,还值得你暗恋吗?我劝你认清形势,不要旧的问题未清,又添新的问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家庭出身?好逸恶劳坐享其成是你的家庭基因。你明着为丁一鸣说话,暗着为自己以后铺路。你的险恶用心,还瞒得住我吗?”
秦会计的一番话,上纲上线,众人一时不敢轻易发声,谁也不想无端地惹祸上身。
王雅琴一时语塞,只有默默地抽泣,两眼通红通红。
“我现在是一队之长,还有决定的权力。就这么定下来,先就照我说的做。如果他迟迟不见好转,我再向上级请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队长想一锤定音。
“这个帐我没办法记!”秦会计将夹在腋下的账本狠狠地摔在地上,愤然离去。
队长弯腰拾起账本,掸去上面的泥屑,面不改色地说:“现在我来分工。”
分工完毕,各司其职。
罗汉臣带着丁一鸣翻稻晒稻。
丁一鸣仍然拽着罗汉臣的衣角一步不离。
看着曾经文静儒雅的青年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呆滞木讷的傻子,众人唏嘘之余也猜测不断。
有说他怀才不遇不甘务农抑郁成疾的;有说他相思甚苦却不敢坦诚表露而犯花痴的;有说他和秦会计同恋王雅琴争风吃醋急火攻心而得了失心疯的;有说他体质虚弱阳火不旺邪祟上身而魔怔的……
有人偷偷地问罗汉臣,罗汉臣只说不知道。
问的人多了,罗汉臣烦不胜烦,痛不胜痛,忍不住怒道:“你们就是喜欢看热闹!都已经这样不幸了,有什么好打听!”
问的人灰溜溜的走了。他们其实也不纯粹的是看热闹图好奇,也有对丁一鸣的关心。他们能理解罗汉臣此时的心情,也就没有多少计较。
劳作了一阵子,丁一鸣突然躁动不安起来,眼睛直觑向拣棉花的王雅琴。王雅琴也时不时地觑向丁一鸣。
似乎心里还残存着一点灵犀,丁一鸣拽着罗汉臣往王雅琴方向跑去。
众人都停下手里的活静静地看着。
王雅琴也惊讶得放下手里的棉花,内心涌动的不知是激动还是不安。
丁一鸣跑到王雅琴身边,俯身凑近王雅琴的脸,空洞茫然的眼睛里居然闪出一丝的光亮。
“美,好——好美。”
打死也说不出这样肉麻的话的丁一鸣现在竟然色胆包天,没有一丝的顾忌和羞赧。
而一向大方开朗的王雅琴此时却羞红了脸。
人们笑了,都以为丁一鸣真是犯了花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