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请你为我们超度
堆好草垛,马武摇摇晃晃地回来了。
他侧着脸,斜着眼,不看龙四,只朝龙四的方向随手一拱,撂一句“草垛堆毕!”,便吊儿郎当地径向墙角一靠,鸬鹚腿抖晃个不息。
几个心腹屁屁颠颠地紧随而去,斜倚在墙角的两边,似乎是要为马武圈出一方可以静静地舔舐心灵疮疤的独立空间。其中一个还弓着腰,缩着背,给马武捏了胳膊又捏腿,抹过了心口又松肩。
那份贱劲,那份谄媚相,别提有多令人作呕。
真是狐有狐朋,狗有狗党!
一丘之貉!
龙四心里暗骂,表面未动声色,只是盯着马武那边。
众阴兵大气也不敢喘。
他们能感觉得到,在两个头领之间紧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一根说断就断的弦。
棚屋里静得可怕。
“阿阿——阿欠!”
一串响亮的阿欠声打破了寂静。
龙四的目光从马武那边移向罗汉臣,脸上闪出一丝欣喜。
马武一把推开给他抹心松背的亲信,像撕掉一张狗皮膏药,也探头望向罗汉臣。。
“罗兄弟,你终于醒了!”
罗汉臣悠悠地睁开眼,看着眼前的龙四和众阴兵,猛地坐起来,揉揉眼睛,再睁开,面露讶色地说:
“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在做梦?”
“是梦,也不全是梦。”龙四说。
罗汉臣若有所思,问:“你们来干什么?”
“有人要杀你!”
罗汉臣不自觉地把身子往里挪了一下,脑子里模模糊糊地似乎有答案,却又想不真切,便问:“为什么要杀我?”
“要让你做替死鬼,好让他超生!”
“谁?”
龙四朝着马武一指:“就是那个晃腿子的!”
马武的腿子立即按下了暂停键,不摇也不晃了。
“好啊,你敢害我!”
罗汉臣掀掉被子,翻身下床。
龙四和众阴兵纷纷退后。
马武退无可退,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罗兄弟止步,罗兄弟止步!”龙四连声阻止。
罗汉臣看着龙四,不解地问:“为什么叫我止步?”
“你阳气太盛,我们靠近不得。”龙四解释道。
“靠近又如何?“
罗汉臣顿时有了兴趣,追问道。
“轻则灼伤,重则陨灭。”龙四答道。
“哦,我的阳气真有这么厉害?”
罗汉臣更是兴奋。
“你的阳气确实旺于常人,百中无一。”
“但是,他刚才为什么能靠近我呢?”
罗汉臣指着马武,疑惑地问。
看罗汉臣指向自己,马武连忙又把那个亲信拉到自己的身前。
“罗兄弟有所不知。正如月有盈亏,天有阴晴,一个人的阳气也会因为各种情况而起伏波动。子夜时分,沉睡之际,是一个人阳气最弱的时候。一般的人在这个时候最容易为邪祟所侵。你阳气旺于常人,正常情况下,即使此时,我们也奈何不了你。但是,你今晚和我们缠斗良久,损精耗神,阳气本已走弱,更兼棚屋屡遭阴炮袭击,屋内阴气聚敛未能散尽。某个邪祟正是趁着这个时机欲图不轨。”
“马武,你好阴险。本大爷今天差点命丧你手!你过来!”罗汉臣吼道。
马武哪敢过来?挡在前面的那个亲信也两股战战,想闪开身子把马武暴露出来,奈何马武死死地抓住了他,便求救地望向龙四。
“马头领,先前的凶狠劲上哪里去了?自己闯的祸难道还要让你的兄弟为你担当吗?放开他们,到前面来,跟罗兄弟认个错,我保证罗兄弟不会为难你的。”
马武的手稍微一松,那个亲信马上闪到一边。马武见避无可避,突然扑通跪倒,一边狠扇自己的耳光,一边痛哭流涕地说:“罗兄弟,我一时迷了心窍,对你起了不轨之意,我不是人,我是鬼。请罗兄弟看在我是鬼的份上,就不跟我这个糊涂鬼计较了吧!”一边拿眼偷觑罗汉臣的反应。
见马武那滑稽的样子,罗汉臣忍不住乐了,说:“算了,算了。别再演戏了。这次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不可再有下次。当然,我不可能给你第二次机会。我的意思是,对谁你都不可以再生此念。”
“知道,知道。”
马武立即站起身,不扇耳光也不哭了,但脸上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
龙四对罗汉臣说:“马武犯错,我们已经对他作了惩罚,场上的稻草就是他和几个部下堆上垛的。”
罗汉臣似乎有这个印象,便对马武一挥手:“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马武麻溜地回到墙角。
罗汉臣竭力复苏记忆,他问龙四:“我感觉你们还有事要求我,到底是什么事呢?”
龙四道:“确有一事相求。”
众阴兵屏气凝神,仿佛在等待大奖的开启。
“请说吧。”罗汉臣也急迫地想知道自己一个凡夫俗子到底可以帮他们什么忙。
龙四说:“我和马武分别是朱元璋和张士诚麾下的头领。那一年,朱元璋部攻下通州城。马武见势不好,带着他的分队溜出了海。为免后患,我受命率领分队穷追不舍。”
“你他妈的当年放我一马,说不定我们都得善终。哪里会落得如今这惨状!”说起往事,马武憋了一肚子的火。
“嗐!也是上命难违,身不由己。”
“哼,什么叫身不由己?是立功心切吧?”
“马头领说的是。身为军人,哪个不想建立军功?我如此,你也如此。回想起来,军功越显赫,背负的杀孽和血债也就越多啊!是战争,让我们成了杀人的机器,也成了别人累计军功的血肉筹码。但愿人世间不再有战争。”龙四说着说着,泫然泪下。
“现在哭有个屁用!你当年的英雄气概呢?那时,你把我们这些人当作丧家之犬追上了这片沙洲,何等威风!我们隐没于齐人深的杂草之中,与你们兜转周旋。本以为暮色降临,你们会收兵离去。谁料你们毫无去意,安营扎寨,竟欲将我们困死沙洲。既然如此,我就决定与你们玉石俱焚,指挥炮手炮击船只,断了你们的归路。”
“你这一着果然够狠。我部军心大为动摇。一来归路被断,二来追击匆忙,未备大炮,武力对比悬殊。如果你不是因为城池被占,惶恐逃窜,我部应该早就覆没。当此危急之际,我只能一狠心,采用火攻之策。熊熊大火映红海水,听着哀嚎之声,我心中又莫名的酸楚。”
“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若不是我急速命令部下将周围的的杂草赶快砍掉,我们这些人都成了烤全猪。我气急败坏,命令炮手疯狂地向你们发射炮弹。嗬,那够你们受了吧!”
“我们死伤大半,但也因此激发了我部的斗志。火灭之后,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一场厮杀,杀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你马武也成了我枪下冤魂!”
“你的战力我佩服!当时双方全军覆灭,唯有你还活着,为什么又要自殉于此?”
“兄弟尽殁,我岂能独活人间?”
马武冷笑道:“是回不去了吧?”
“你怎么想随你。总之,我们从人世杀到阴间,几百年纠缠,几百年争斗。现在也该到了了结的时候。”
“怎么了结?”罗汉臣问。
“请人为我们超度。我们之所以至今幽囚于此,就是因为未得亲人超度。当然,我们获得超生的途径除了超度以外,就是从阳间找一个人,害他性命,取他的魂魄替代自己幽囚于此。马头领就曾怀有此心。这种行径我们大多不屑为之。否则,这个打谷场早成了大凶之地,你们生产队的人可能已殒命大半。”
罗汉臣听了,顿时毛骨悚然。
想不到,看似祥和的打谷场,居然暗藏危机,险象环生!
看罗汉臣惊恐的样子,马武又来了精神:“姓罗的,这你得谢谢龙头领。要不是他念了几年私塾,被孔孟学说迷了心窍,做了鬼反更酸腐不堪,天天满嘴的什么狗屁天道狗屁大义,作茧自缚,我早就逞开了性子,杀人夺命。哪里落得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可惜呀,可惜!”
他那几个心腹也咂嘴造势。
阴兵们不耐烦了,其中一个说:“你们几个就不要捣乱了,听龙头领说下去。”
龙四继续说:“罗兄弟,我知道现在人间的形势,不知你是否有胆量帮我们完成这一心愿?”
看着龙四殷切的眼神,罗汉臣心里很想爽快地作出回应。
但是,他还有顾虑。
因为,目前的形势绝对不允许大张旗鼓地搞封建迷信。一些和尚道士也早已务农务工。提都不敢提他们曾经的职业。更别提他们还敢保存响器经书,这些恐怕早在灶膛里化作了灰烬。
有心帮助他们,可自己到哪里去找做法事的人和器物呢?
正犹豫间,马武又跳出来道:“龙头领啊,你看走了眼吧!姓罗的看来也非所托之人。依我看,你的春秋大梦也该醒醒了。不要再守着所谓的誓约,我们大家放开手脚,各显神通,各寻各路吧!”
不少阴兵又被马武的话鼓动起来。
这也难怪,罗汉臣的犹豫让他们的热情一下子凉到了脚后跟。当唯一的光明大道也被堵塞的时候,很难保证不会有人铤而走险。
瞬间,阴兵队伍里弥漫了躁动不安的情绪,大有顷刻瓦解之势。
“马武!你再妖言惑众,信不信我现在就撕了你!”
龙四显然被彻底激怒了。
“不知道到底是谁惑谁呢?你天天给我们画大饼,饼呢?饼又要飞了吧!”
马武仍不依不饶。
龙四转头面向躁动的众阴兵说:“众位兄弟,稍安勿躁。罗兄弟确有为难之处,我们要容他想想。俗话说,轻诺无信。罗兄弟深思熟虑后许下的承诺才会重如千斤。我们再给他点时间。”
“你就拖吧,看你能拖到什么时候!纸终包不住火,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你的愿望注定要落空,等什么等!兄弟们,咱们走!要等让他一个人等!”
阴兵便流水般动了起来。
龙四怒不可遏,冲上前去就要暴捶马武。
马武也识趣,赶紧离开墙角往队伍里钻。
论战斗力,他不是龙四的对手。
龙四气犹未消,骂道:“马武,你个缩头乌龟!你个王八蛋!你生而为人之时,忠奸不辨,善恶不分,恣意胡为,造下的罪孽数不胜数。如今你死而为鬼,秉性难移,仍狗改不了吃屎,私心严重,恶念频生。如果我是老天爷,一定不会让你再入人道!”
“可惜你不是老天爷,和我一样是个鬼。”
马武躲在阴兵堆子里,头也不敢冒,却仍死鸭子嘴硬。
“马武,有胆量的你出来!今天我们较量一番。如果你赢了,以后一切都听你的,我屁都不放一个。如果你输了,就请你闭上乌鸦嘴!”
龙四真的被气得够呛,做好了和马武等最后摊牌的准备。
“我不和你比力气,只和你比嘴巴。你用嘴巴呱唧呱唧地骗了我们那么久,我今天也用嘴巴呱唧呱唧地出出你的丑。”
马武这是存心要气死龙四。
“不要再吵了!谁再吵,我就灭了谁?”
罗汉臣自感阳气已旺,底气十足地说。
这一招还真管用。
马武掩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不经意间又漏出什么话来。
众阴兵也悚悚然,声息瞬间全无。
龙四眼巴巴地看向罗汉臣。
罗汉臣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龙头领,你的这个忙我一定帮!”
深陷旋涡的罗汉臣知道,自己如果再不表态,局势可能会失控,好事可能就要演变成灾难。
先解燃眉之急,至于后续该怎么办,到时候再说。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龙四长嘘一口气。
众阴兵也抚平了纠结的心情。
只有马武灰头土脸的没有了精神。
一场风波终于平息。
“大家请先回去吧。余下的细节我和罗兄弟商量一下。”
龙四把众阴兵遣走,略带歉意地对罗汉臣说:“让你为难了。”
“这是一件于人于鬼皆有益处的事情,再为难我也要做。”罗汉臣虽然心里还没有底,但情绪上来了,话也就说得掷地有声。
他问龙四:“这个超度怎么进行?”
龙四说:“鉴于形势,一切从简。不扎纸库,不动响器,就请一个道士为我们念一卷《太上三生解冤妙经》和一卷《往生经》吧。”
罗汉臣默记在心,觉得似乎还不太费难。
只要一个道士毫不声张念两卷经,应该容易办到吧!
罗汉臣浑身轻松了不少。
“还有一件事。”
罗汉臣心里一咯噔,不知道龙四又会提出怎样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