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鬼誓约
正当罗汉臣万念俱灭的时候，忽然从阴兵队伍里飘出一个身影，猛喝一声：
“马武，休得伤他！”
说时迟那时快，这个身影已飘到罗汉臣的床前，一把抓住正待掐入罗汉臣喉管的手。
“他妈的，谁这么大胆，敢坏老子的好事？”
阴兵头领马武恼羞成怒，豹眼圆翻，一把甩开那人的手。
扭头一看，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另一个阴兵头领！
“龙四，你他妈的烦不烦？我做什么，要你横加干涉！”
马武说着，挥拳便向龙四的脑门砸去。
龙四也不含糊，身子微转，刚刚躲过这记重拳。而脚底下紧跟着使了一个扫堂腿，狠狠地扫向马武的下盘。
马武腾空而起，一脚踢向龙四的脑袋。
龙四不躲也不闪，举手就去抓马武的那只脚。
马武收势不住，眼见那只脚就要被抓住。情急之下，另一只脚猛踹向龙四的心窝之处。
龙四变式格挡。两个阴兵头领战在一处。
霎时，阴风席卷，冷气萧飒。罗汉臣冻得牙齿磕磕作响。
而众阴兵看得目瞪口呆。
除了在战场厮杀，他们还从来没有看过两个头领的单打独斗。
马武身形瘦小，闪转腾挪，如灵蛇一般在龙四周边游走。
龙四身高力沉，稳如泰山，出手狠准。
渐渐地，马武步伐缓慢凌乱，而龙四仍闲庭信步，有条不紊。
忽听“噗通”的一声，只见马武已被龙四制服在地，犹自“嗷嗷”直叫，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见头领吃亏，马武的手下就要蜂拥而上。
龙四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迅速围成一圈，将他们困在中心。
双方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好啊，你们快狗咬狗鬼打鬼吧！最好两败俱伤，我来收渔人之利。
罗汉臣心中暗想。
“都别动！”
龙四扫视众阴兵，断喝一声。
那声音虽然低沉，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慑力。
众阴兵像被施了定身法，怔立原地。
龙四一脚踩住马武，像生根了一般，任马武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
“兄弟们，马武心怀不轨，我希望你们不要助纣为虐！”龙四正色道。
“我心怀什么不轨了？你不要血口喷人！”马武竭力狡辩。
马武的部下也嚷起来：“龙头领，那你跟我们说说，他到底有何不轨之心？”
“那我问你们，马头领带你们到这里来，为的是什么？”
马武的部下说：“是为了报复这个人。”
“对呀，就是为了报复这个人呀。”脚底下的马武又来了精神，他昂起头对着龙四说，“这个人冲撞了我们的演练，毁掉了我们的阴器，他犯我在先，难道不应该报复一下吗？”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我们在看场老人点醒后定下的第一条规矩。这个人确实和看场老人不一样，鲁莽冲动，好奇心强，好胜心重，冲撞了我们的演练，毁掉了我们的阴器，但追根究底，我们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我们有什么责任？龙四，你不要忘了，我们都是鬼！是鬼三分帮，你不要向人不向鬼！”
“哼，无论是人还是鬼，都要讲一个理字。如果这个人出现的那一刻，你不率先动手，也许我们和他也能像和看场老人一样和平相处。”
“他是看场老人吗？看场老人对我们恭恭敬敬，而这个人对我们出言不逊。”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你和我一样吗？就算他冒犯了我们，也不一定要兵戎相见呀。冤家宜解不宜结。可我们接下来干了什么？炮轰棚屋。这是要置他于死地呀！这太过分了！众兄弟受你挑唆，我苦劝不住。所幸这个人够机灵，逃过一劫。我们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你这次带着兄弟来，已不仅仅是报复这么简单了！”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马武明显有些心虚。
龙四冷哼一声，说，“你是想找这个人做替身吧！”
找自己做替身？罗汉臣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小时候听人讲过《聊斋》中的一个故事。
有一个年轻人在荒郊野外碰到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倏忽在前，倏忽在后。
年轻人觉得很奇怪，生怕自己遇到了鬼。
怕什么，来什么。这个女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飘飘忽忽地来到年轻人的跟前。
年轻人这才看清，女子的舌头拖出来老长，眼眶黑洞洞的，似乎还在渗血。
“你，你是吊死鬼？”
“呜呜呜——我好命苦呀，吊死后一直找不到替身，只能在荒郊野外游荡。”
“你要找我做替身？”
“你真是善解人意啊。我生前被男人害惨了，来世做个男人也风流快活一番。”
说着，向年轻人轻轻吹了口气。
年轻人晕晕乎乎地，解下腰带，甩到旁边的歪脖树上，打一个死结，就把头往里伸。
吊死鬼得意地笑了，露出两颗白牙。
“妖孽，有胆量的你别走！”
吊死鬼闻言，立即仓皇逃走。因为她听出，说话者正是追踪她多日的茅山道士。
罗汉臣小时候听到这个故事，除了对茅山道士十分羡慕外，并不觉得鬼找替身的事真会发生。想不到这样的事情今天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当然，救自己不是茅山道士，而是另一个鬼。梦魇之中的罗汉臣对马武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什么？”马武的部下也惊讶了，齐刷刷地看着马武说，“马头领，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信口雌黄，你们不要上他的当！”
马武又挣扎起来。龙四的脚狠狠地捻了他几下，马武杀猪般嚎叫起来。
众阴兵看看马武，再看看龙四，一时不知道到底该相信谁的话。
“你包藏私心，有意庇护于他！”马武想把水搅浑，栽赃嫁祸龙四。
阴兵们显然受到蛊惑，连龙四的部下也放松了对马武部下的包围，满脸疑惑地看着龙四。
龙四长叹一声，说：“你们好糊涂呀！你们想想看，这个人冒犯了我们，我们至多略施薄惩泄泄愤而已。但你们都看到，马武下手不留情，是要直取他的性命啊！对我们来说，取人性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以他为替身来求取自己的超生！”
众阴兵恍然大悟，大骂马武卑鄙无耻。
其中一个阴兵站出来，指着马武说：“我们曾经约定，要超生，大家一起超生。宁可幽囚此地，也绝不转嫁无辜。想不到你马武嘴里说是带我们来出气，实则另有所图。你这个背信弃义家伙！”
马武见势不妙，立即换了一副脸色，呵呵赔笑道：“兄弟们，兄弟们啊，我就是吓唬吓唬他的，只不过戏演得太逼真，让大家误会了，误会了。我马武是那种吃独食少良知的人吗？龙四，龙四，你说我错，我就认错好了。这个人我不是还没有伤到吗，你高抬贵脚放了我吧。”
“是啊，是啊。马头领算是犯罪未遂。念在我们朝夕相处了几百年的份上，龙头领，你就大人有大量，放过他吧。”阴兵中也有出来为马武说情的。
龙四其实也不想拿马武怎么样，只不过是为了给他一个教训，便顺水推舟：“大家既然如此说，今天就放过他。马武，你给我记好了，如果你再犯，我生生世世都会追着你讨还公道。”说着，脚轻轻抬起，马武泥鳅般滑走，飘入队伍里，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龙四说：“兄弟们，我知道大家都很苦。大家背井离乡，丧命于此，未得亲人超度，不能轮回转世，幽囚于此几百年。漫长的岁月里，我们魂处僻野，远离人间。只生活在当初的记忆里。生前厮杀至死，死后仍厮杀不已。懵里懵懂，浑浑噩噩，倒也于世无扰，于己无忧。但看场老人的出现打破了这样的局面。他让我们从久远的记忆里醒来，让我们知道岁月已流逝几百年，朝代几经更迭，激发了我们投胎转世之念。看场老人没有答应为我们做法事超度，我们能够理解。但我们中有一部分也因此而蠢蠢欲动，想谋害人命寻找替身。这是以别的魂灵被幽囚来换取我们的超脱。这也会造成我们内部的纷争。我和大家经过多次讨论，共同约定，要超生一起超生，但绝不采用找替身的方法。人鬼虽是殊途，但实为一体两面，岂能互为伤害！我们本是善良之辈，不幸生逢乱世，为时势裹挟，身不由己地杀人和被杀。我们已经积了许多莫名的杀孽。如今做了鬼，绝不能再沾染杀孽了。”
众阴兵静静地听着，时而心有戚戚，时而坦荡决然。
罗汉臣对这群阴兵也刮目相看了。传说中的鬼往往是邪恶阴暗的形象，而今亲眼目睹，与人何异？甚或可以说，这些阴兵远超少数世人！罗汉臣既为他们的遭遇而唏嘘，更为他们的誓约而感动。从心底里，他已经不再把他们视为敌人，而是把他们当作可以倾心结交的朋友。他很想起身为他们叫一声“好”，奈何心有所感，而口不能言。
龙四接着说：“兄弟们，我们幽囚的时间的确很长，但是大家也不必抱怨。我们只是小兵小卒，无名之辈，历史上曾经显赫一时的人物死后也有死后难以超生的苦难。”
“龙头领，你跟我们说说都有谁？”众阴兵饶有兴趣地问道，好像听了哪个大人物和他们有一样的遭遇，他们的痛苦就能感觉减轻。
龙四说：“当初唐太宗李世民被鬼差误捉到阴曹。刚入阴曹，就听到有人大喊，李世民来了，李世民来了，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李世民非常惶恐，就问鬼差，叫喊的人都是谁？鬼差说，是死于你手下的六十四路烟尘，八十路反王。李世民说，他们为什么还关押在这里？鬼差说，因为他们后人尽亡，没有人给他们烧寄纸钱，无法打通关节，只能备受折磨。李世民说，我来得匆忙，并没有备足财宝。鬼差说，有一个人在这里存放了很多钱财，只要你御笔一挥就可以启用，你到阳间再还他人情。李世民照办了。但那些人还是嚷嚷着要李世民偿命。鬼差道，他阳寿未尽，还要送返阳间，等他到了阳间，为你们做一场盛大的法事，到时候你们就可以脱离苦海超生为人了。李世民重返人间，践行了诺言。你们看，八十路反王超生都要经历这么多磨难。无论有多少磨难，碰到有缘人，就是解脱之时。”
龙四顿了一顿，指着罗汉臣对众阴兵说：“这个人，我看得出，他是一个有血性肯担当的人，和先前的看场老人不一样。那个老人虽然有阴阳眼，可以和我们沟通交流。但他是一个树叶子掉下来都怕砸头的人，只懂得明哲保身。他不敢为我们做一场法事，超度我们这些亡灵。只答应，偷偷地为我们焚化些纸钱。兄弟们，我们兜子里有钱，有什么用？跳不出这三分地，纸钱不过废纸一张！我本已死心，但这个人的出现，又让我燃起了希望。他也有阴阳眼。说不定，他就是老天爷给我们派来的福星。”
众阴兵脸上都浮现出笑容，有的还蹦跳起来，欢呼起来。
有些阴兵还偷偷地摸了摸藏在怀里纸钱，心想，这些纸钱在这里是没有多少用，但在超生的道路上说不定还能发挥作用。
而马武却冰冷着一张死脸，不阴不阳地说：“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穷欢喜干什么？没听说过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到时候，看谁哭丧着脸，我捶谁！”
龙四也不理睬马武，盯着罗汉臣说：“事在人为。兄弟，你说是不是？”
罗汉臣想说“是”却说不出来，只是眼睛眨了两下以示赞同。
龙四欣慰地笑了，转头看着马武：“马武，你风凉话倒说得挺带劲。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
马武脸色突变，不知道龙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缩了缩身子，怯怯地问：“什么事？”
龙四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面向众阴兵说：“兄弟们，我们如果违背了誓约，该如何处罚？”
“让我们每一个兄弟鞭打十下。”
“自从定下这个规矩，我们还不曾有机会实行。既然马头领为我们创造了机会，我们也不能辜负了他！”
阴兵中爆发了一阵哄笑。
马武想往后面退，又被众阴兵推搡到前面。
马武惶恐地看着龙四：“你不会来真的吧？老兄老弟的，犯不着吧！”
“规矩不可破，破了就不叫规矩。”
马武见势难挽回，便死皮赖脸地说：“看在多年的交情上，减轻点，总可以吧？”
龙四看看众阴兵，问：“大家怎么看？”
众阴兵笑归笑，其实也不忍心罚马武太重，都表示同意。
“那好！我看到，场上还有些稻草没有上垛，就有劳马兄弟你了！”
马武见可以免于鞭打，便摇晃着身子飘出去了。他的几个心腹也跟随着出去帮他的忙。
夜色中，只见一团团稻草凭空飘起，悠悠然然地覆盖到草垛上。不一会的功夫，原来散铺着的稻草消失不见了，而矮小的草垛却不断变高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