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3.
周三的酒吧街冷冷清清,街巷最末最不起眼的一家酒吧里店员在做打烊前的清洁流程,调酒师擦拭酒杯再将其放回原本的位置上,不时探头往外瞧,又不由落到吧台前那道落寞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挂在玻璃门上的风铃轻轻晃动,有客进。
谢令诚赶到时酒吧里还有两桌客人,喝空的啤酒瓶摆了一地,看架势应该是要离开了,扫视四周一圈,视线赫然定在吧台前。
音响里徐徐流出轻快的流行音乐,谢令诚悄然靠近,从后围住伏在桌面的温时远,一只手撑在她脑后的桌面上,站到她面前微微俯身去看她。她闭着眼,丝毫不觉有人接近。
谢令诚细细端详她,酒醉的人脸颊绯红,眉目舒展,似小兔般温顺乖巧。少顷,他看向吧台后的调酒师,刚刚是他给他打的电话。
“你是carson?”女客人在店里喝醉,调酒师按常理该确认来人身份免得出岔子,谢令诚点头,于是调酒师抬了抬下巴示意温时远,“这是你女朋友?你们吵架了?”
在酒吧工作的人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听过各式各类的故事,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男士独自喝闷酒无非是因为钱和女人,而女士多感性,情场失意是其一。
调酒师解释:“这位小姐喝醉了,估计也不能自己走,她的手机刚才没熄屏,一直停留在微信首页,我看你是她的置顶所以就打给你了。”
“谢谢,我会带她走的,给我一些时间。”
“没关系,我们还有好一会儿才关门。”
谢令诚抿唇,在思考该怎么把人弄回去。便是这时,温时远醒了,尚未恢复意识,手扶着脑袋,皱起眉头嘟囔着什么,艰难地睁开眼睛,看清他的脸,突然撇嘴作委屈模样,扑通一声又倒回桌面。
“小远,”谢令诚抚摸她的头,“我们回家好不好?”
温时远手往上挪,用毛衣衣袖掩住眼睛,不理他。
谢令诚问调酒师结账了没,得到“还没”的答复,他低声在她耳边说等一等,他先去埋单。
店员循例让客人检查账单是否准确,谢令诚一看发现温时远根本没喝多少,也不大了解来酒吧该点什么,属于人菜瘾大的类型。
付了钱再回来,她的大衣还搁在高脚凳上,人却不知去向,谢令诚匆匆捞起大衣跑出去找,醉酒的人走不远,在另一家酒吧门前逮到了她。
温时远脚步浮浮,手胡乱在链条包里翻找,东西没找到,口红和卡夹被她甩出去老远,谢令诚一个头两个大,实在没伺候过醉鬼,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告诉我你在找什么?我帮你找,嗯?”包包容量不大,硬生生被她翻成好似哆啦a梦的百宝袋一样。
温时远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不管谢令诚的语气再怎么温柔都不回应,两个人之间好像有一堵隐形的墙,他穿不过去,她不给他开门。
谢令诚挠挠眉毛,忍无可忍拽住她胳膊,口吻无奈,“小远你和我说说话行吗?”
不知道温时远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甩开他的手,自己朝后趔趄几步,谢令诚想扶也被她推了一把,折腾半天好不容易让她站稳,她就骂他,“你想我和你说什么?说以前的事都既往不咎吗?我是不是看着很好欺负,所以你就使劲地折磨我,我像个傻子一样念着你……”
行人三三两两路过,见状只当是小情侣闹矛盾,旁人看她是撒酒疯,落到谢令诚眼中却是酒后吐真言,她该当如此才对,而不是像先前那样强撑着骄傲,看似镇静自若,那样只会更让他忧虑。
这样挺好,借着酒精麻痹了神经,把真心话全数说出口。
“我说不是,你信不信?”谢令诚抖搂大衣,披到她身上,不留缝隙紧紧裹住她,“你说什么我都认,但是这里很冷,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
也许是被他说服了,又或者是累了,温时远不再和他当街争执,慢慢一步一步走到巷口。
谢令诚一手搀扶她,另一手要拿手机打车,温时远脚下一软,失了支撑的那半边身子要倒下去,他放弃打车连忙捞住她,能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谢令诚无计可施,索性拦腰抱她,刚迈出几步,温时远指着身后的方向,“车,在那里。”
这下才知道原来她刚刚一直找的是车钥匙。
“哪一辆?”
温时远指了指一辆白色的minisuv,翻了半天没找到的车钥匙现了身,谢令诚指示她遥控开车门,再把人放到副驾驶上,拿后座的毯子给她盖上。
坐上驾驶座,谢令诚手肘撑在方向盘上扭头凝视温时远,醉酒的人行为毫无章法,上一秒还撒酒疯的人现在安安静静坐着目视前方,像在发呆。
今晚大抵是不能把话说开了,谢令诚掏出手机打开导航软件,“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然后你呢?”
谢令诚摸不透她是酒醒了还是什么,迟疑几秒才应:“我打车。”
温时远报了一个小区名,然后头一歪,径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谢令诚刚在键盘上敲了两个字,旁边的人迅速抢了他的手机,目光警惕地看着他,“太晚了,不回家。”
“不回家那你想去哪里?酒店?”
温时远解锁自己的手机,翻翻找找,最后在备忘录里找到一个地址。是附近的一个中高档小区,耗时四五年竣工,温氏旗下的子公司参与了这项工程,而后温行卓将其中两户公寓转到她名下,一户做民宿,一户租了出去给一对年轻夫妻。
租户住了半年就搬了家,一直空置到现在,足有一年了。
谢令诚嗯了声,坐正身子面朝前方,垂眸在导航软件里输入地址,很快传出来一道指引方向的机械女声,谢令诚手往后伸想扣安全带,默不作声的温时远开了口,他动作顿住。
“你为什么会失忆?”
谢令诚偏头对上她晶亮清明的双眸,拉安全带的手松开,双手落到大腿上,缓解紧张般轻轻摩挲西裤布料,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十年前在纽约出了车祸。”
温时远绞紧了手指,眼睛望窗外,“……很严重吗?”
谢令诚注意到了,伸出手握上去,掌心覆在她之上再探入她两只手中间的缝隙,尝试分开并让她放松,嘴角勾出一抹弧度,像在谈及与他无关的过去,“七车连撞,纽约当年第一起严重交通事故。昏迷了半年,醒来就在柏林了,你后来的信都寄去了谢家老宅,一封没到我手上。”
初到德国那三年他一直在老宅生活,事故发生后谢先生把昏迷的谢令诚转移到柏林治疗静养,往后十年鲜少再回老宅,上一次回去是半个月前,以长房嫡孙的身份筹办丧事。
海上聚会那日谢先生接到老宅管家的电话,家里老太太入院,唯恐挨不过48小时,医生要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因事态紧急,谢令诚甚至等不到温时远苏醒,便不得不和父母小妹乘私人飞机离开,辗转回到柏林。
众多孙辈里老太太最眷顾谢令诚这个长到十几岁才领到本家养的孙子,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他们回来才肯咽气安息。彼时谢令诚已经知道自己真实身世,不免自嘲讽刺,老太太到临终那一刻仍以为他是谢家子孙,殊不知他非但不出自谢氏旁支,也同她没有丝毫血缘关系。
尽管他的存在本质是糊弄老太太,可多年相处产生的感情无从磨灭,所以谢令诚尽心为祖母打点后事,另一边又得和谢先生应付叔伯兄弟的明枪暗箭。他不像他们能轻易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于是被强拖进棋局的人逐渐力不从心。
“所以小远,那里需要我,可我还是回来了,你能明白为什么吗?”
“你当这里是避风港?其实你可以选择不回来,因为除了“对不起”你没有别的话和我说。”
“有。”
温时远侧眸看他,等他后话。
“记不记得我说过有一个梦困扰了我很多年?梦里是你。”
在温时远错愕的目光中,谢令诚柔视她,接着说,“我忘了很多事,忘了世界上有个叫时远的人在等我,然而你的身影一直都存在。我只是换了一个方式去把你记住,即使梦境像幻觉,也终究让我记了许多年。”
酒精使思维运转缓慢,听了这番话,温时远觉得自己该开心,毕竟他温柔的语气和诚挚的脸庞都足以叫她沦陷,笑意慢慢蔓延到嘴角,她忽然反应过来,如果事实如他所说,那让他梦醒后怕的是什么?
他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进退两难的处境下也要回来,温时远不敢细想缘由,生怕失望。
车厢里安静了良久,温时远甫低头,便可见他的手横插在她的两只掌心中间,每隔几秒就收紧了点再松开,抑或食指轻轻挠她掌心,她像呵护珍宝般环住他的手,感受着他传递过来的暖意。
脑袋昏昏沉沉,别人喝酒壮胆而温时远只想快点结束如坐针毡的对话,斩钉截铁地把自己单方面盖章确认的笃定说出口:“你有未婚妻,不要用这样的口吻和我说话。”
结果她只听到谢令诚很淡的笑声。虽然很轻,但是周围太静了,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自动地被放大再放大,温时远脸上热了热,斜眼看过去。
谢令诚挨近了点,抽出了被她捧在掌心的那只手,转而单手包裹住她双手,另一只手臂则绕到她脑后微微使力撑住上半身,戏谑般问她,“我问你,你的未婚夫是真的吗?”
唐嘉显?
“……不是。”
“那我的也不是。”
温时远挺直腰侧了侧身,和他面对面相望,不知道从何处来的底气,她问:“那什么是真的?”
谢令诚笑意更浓,认真为她解惑:“梦是真的,你……也是真的。”
醉鬼慢半拍,后知后觉发现此时此景暧昧至极。马路两侧街灯光线透入车厢些许,她处于半明半暗之间,高大的身躯贴近,将她揽入黑暗,大掌扶在她后脑,低头,停顿,吻落下来。
毫不拖泥带水,用最直接的方式回应她的不安和躁动。
两颗加速跳动的心脏在寂静的夜里寻到归属。
你解我的梦,我承你的爱,殊途同归,该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