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李火旺
从久远的记忆中抽离出来，巴眼疲惫的目光看向眼前心高气傲的年轻人。
他男生女相，有些雌雄莫辨，他可不是当初腊月十八变的那个假货，
而是当初五里村惨案导致华柳生和心素韩芙蓉死亡的真凶。
心脏有力的跳动着，呵呵一笑，巴眼可不敢怠慢，这可是司天监新收的徒弟，监天司的司天少监，可比她这小小的探子头头官大多了。
起身拍了拍道袍，巴眼拱了拱手。“探查司天字探首巴眼见过司天少监大人。”
“巴探首客气。此次前来叨扰，不单单是给巴探首递上面吩咐的条子，还有一事望探首多多留心。”
巴眼目光一凝，接过对方递来的龙鳞卷“华少监有话直说便是。”
华芙蓉抬头看了眼四周，除了这位探首手下的两位探子再无他人。巴眼比了个手势，两人瞬间离开
“小生路过之处，有一个村子村民死相奇怪异常……总之，小生怀疑和心素脱不了干系，虽然有心前去查看，但是奈何小生还要前去青丘，脱离不得。”
巴眼捏了捏下巴，点头应下。
华芙蓉心中一喜，在大梁，对方以一介女身坐到探查司的首位，对付心素可能说是大材小用，但是绝对稳妥。
“如此，劳烦巴探首了！”
华芙蓉拱手离去，留下巴眼一个人在客栈中。
“老大，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巴眼回头，来人正是刚才离开的她的两位地字探子手下，一个本名叫孙柱成，会点医术，另一个本名叫做刘福，跳大神的。
他们探查司是近些年新成立的衙门，算是划拨朝廷和监天司的探子捏凑起来的，暂时也算做监天司的一部分。而探子分为天地玄黄四阶，一阶一位探首，天字探首算是所有探子的头头。
“我赶路速度快，那个疑似心素出没的地方也不远，你们先出发，我把东西归拢好后，就能赶上你们。”巴眼勾起嘴角，抛了抛手中龙鳞卷。三人相视一笑。
“你笑什么？”
“哈哈，没笑什么，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巴眼神色安详地看着眼前旧友新朋，这火红的道袍，这浓浓的痛苦的味道，她咧嘴一笑。
“你说你叫李火旺对吧？”
……
巴眼面色怀念的拿着一个中心带着红点的馒头，今天难得心情不错想去四齐转转，结果就碰上了一群遮住模样赶路的天残地缺，尤其中间还有个异常眼熟的心素。
咦？这不是那个心素红中吗？
一说起心素，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第二颗心脏和第三只眼睛。
怕惊扰到他们，巴眼没敢离太近，远远吊在他们后面，她倒要看看这红中演的是哪一出。
等到了恒华山，巴眼暂时和他们分开，休整好的身穿紫红色道袍的巴眼在山下小镇买了点东西。
恰好今天是人们赶集的日子，她十分自然地融入了进去。
左手提着福寿斋新鲜出炉的绿豆糕，右手拎着油纸包好的浇了一层肉沫的香油饼。
好像想到了什么，她嘴角勾起。
买好东西后，巴眼心情愉悦，不需要问路，大摇大摆地朝着恒华山上的安慈庵走去。
站在安慈庵门口，看着记忆中熟悉的女书，她刚做好准备想要迈进大门，就被一位位圆润的大师傅用堆叠起的厚肉挡住了去路。
巴眼记得她，这位是妙音。
妙音贪婪地瞅着巴眼手中拎着的食盒
“施主，你手中的糕点卖吗，我拿钱跟你换。”
她眼中的贪婪化作实质的口水从嘴角滴落到胸前的大襟上。
巴眼笑眯眯地点头，十分热情地用手把糕点和肉渣饼的盒子打开。
浓郁的香味仿佛化作绳索死死勾住妙音的鼻子。
她迫不及待地掏出几块沾满了黄色油渍的碎银子，攥在指甲满是污泥的手中，递给巴眼。
巴眼来者不拒，笑着收下了。
然后看着对方打开肉渣饼的包装就要送进嘴里的时候，她的笑意更深了。
突然，妙音身子一僵，挣扎着把手中肉渣饼塞回盒子中，退回给巴眼。
巴眼可惜了一声。
“你！你……你怎么能把肉饼卖给我们！”妙音手扶着盒子，扔也不是，留也不是，陷入为难。
‘把东西还给人家吧，然后把人带过来。’
‘好的师太。’
听到清净心传来的嘱咐，妙音也不再纠结，“施主跟我来吧，我们师太要见你。”
巴眼挑了挑眉，客气笑道
“烦请姐姐带路了。”
一听这话，妙音也笑起来
“哈哈，不烦不烦，施主给银子就行。”
说着盯着刚才她给出去的银子，满满的渴望。
巴眼故意把银子往前一递，妙音心急手快就要抓回去，然而，巴眼比她更快，手掌猛地又收了回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
妙音气恼知道自己被耍了，气恼地跺了两下脚。
巴眼坏笑一声
“哈哈，不然我拿饼子抵银子，师傅你看如何？”说着，巴眼又把食盒盖子打开。
妙音身体一僵，连忙推开盒子，转身认真的带起路来。
途中也不和巴眼废话了，飞也似的速度和逃跑似的。
巴眼乐弯了眼眉，加快脚步紧随其后。
拐了几道弯，两人停在一间屋子前。
“这里就是静心师太的屋子了。”
巴眼没再去看快速离开的妙音。
她小心地拍了拍衣服，抬脚跨过臭泥烂土，进了屋内。
屋子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萤石光芒勾勒出黑暗中正在激烈“讨论”的两人。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巴眼一时有些疑惑，怎么刚进来，就看到有个心素在发癫？
沉浸在分不清真假执着之中的李火旺敏感的神经听到了脚步声，本就处于不稳定的情绪中，这一来人，他手直接就放在背后的大千录，万分谨慎，盯着来人。
看见二人同时看向自己，巴眼冲他们善意一笑，拿出一盏油灯，手中符箓点燃，然后轻轻搁置在地面上。
巴眼先是双手合十，恭敬地向静心师太行了个礼，
“师太别来无恙。”
静心师太微笑回礼，然后巴眼带着稀奇的目光打量着李火旺，目光在他身后背着的石板上面停留一下，然后迅速挪开，巴眼已经确认了，虽然长着红中的脸，但是这家伙里子里缺了一点属于红中的东西，完全可以把两个人分开看。
就在李火旺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准备先向师太告辞的时候，巴眼给眼前的红袍道士行了个道礼。
“在下巴眼，道号玉辰，见过这位道友，敢问真人如何称呼？”
李火旺看着眼前十分客气的女人，不过注意到对方脸上那条狰狞的疤痕，一看就不好惹。
他一边盘算着逃跑的路线，一边十分谨慎的回了个道礼。然后硬邦邦地说：
“李火旺。”
听到这个名字，巴眼眼中闪过一丝回忆，不过很快被收敛。
“你说你叫李火旺对吧？原来您就是鼎鼎大名的李真人，幸会幸会！”呵呵笑着说完，巴眼就不再关注他。
“师太，你从哪找来这么个心素？”
“你也知道心素？！”李火旺心中一紧，手已经摸到了大千录上。
“呵，笑话，只要有点见识和传承的都知道。”巴眼白了一眼这一看起来就是野蛮生长的李火旺。有些怀疑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而且这弱小的样子，真的是当年那个能在天外天打的有来有回的不可说？巴眼有些怀疑。
“……”李火旺闻言一愣，陷入深深的沉默。
静心师太看着情绪不稳定的李火旺，和偷摸乐呵的巴眼，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菩萨保佑。然后开始缓和气氛
“我的这位朋友不会说话，你别在意。”
李火旺因为刚才情绪起伏剧烈而喘着粗气，他深吸一口气，默默看了一眼这突然出现的神秘女人，调整好呼吸。
“没关系，静心师太，继续咱们刚才的话吧，对了，先别提您的儿子了，你就直接告诉我心素到底是什么就行了。”
李火旺依旧不忘警惕着屋内这两人，他企图把话题转回到自己身上。
静心师太轻叹一声，用颤颤巍巍的手指指向李火旺“心素就是你，也包括你心中的业障，心中的迷惘，你身上的因果。……重要的还是心境。”
巴眼闻言，杏眼重新打量起这个看起来有点特殊的心素，她赞同的点点头。
“师太说的没错，对了娘们我插一句。因为你身上的心素特质，对一些门派修行来说大有助益，所以心素在所有人眼中成了香饽饽，就算自己不用，也可以卖给别人。”
说着，语气加重了许多，她面色认真，带上了一丝怜悯：“这就是心素，唉，都是可怜人。”
“巴前辈何出此言？”
李火旺诧异地看着面前年轻的女人，心想着是否可以在这位师太的朋友身上得到什么答案。
巴眼目光隐晦地看了静心师太一眼，见对方一副轻松的表情，她手捏了捏下巴，好像想到了什么，瞬间来了兴趣，颇有些恶趣味地笑到
“嘿嘿，什么前辈不前辈的，这样吧，我叫你一声李小哥，你叫娘们我一声巴姐姐，以后姐姐我罩着你。”
闻言一瞬间，李火旺感觉自己进了土匪窝，他嘴角一抽，平淡的表情险些绷不住，他怎么总感觉来到安慈庵后，这边的画风和外边不太一样。
这一打岔，屋里紧张的氛围稍稍缓和。
巴眼瞧见李火旺那精彩的变脸，噗嗤一乐
“不逗你了，在你们心素看来，你们是人，是时刻分不清的可怜人。可是，在这个世界，有的是人不把心素当人，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种活着的天材地宝，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什么心肝脾胃五脏六腑，连皮带骨件件都是宝贝。”
她越说，李火旺越头皮发麻，静心师太也跟着沉默。
“尤其是心素身上的迷惘，那可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好东西。”
……
默默地吸收着来自于二人的知识，他在消化，分析这个世界。
巴眼和静心师太就这样等着，师太急不急她不知道，反正巴眼不急。
“迷惘还可以帮别人修炼？可是我现在一点都不迷茫，我甚至现在十分肯定，那边都是幻觉，这边才是现实，就算再次陷入幻觉，我也不会认错！”李火旺斩钉截铁地说道。
“噗呲，哈哈哈哈~”巴眼当场就乐开了花，笑起来没有一点闺阁女子的姿态，十分洒脱，和她的那带了一条疤的清秀面庞有一股诡异的协调感。
看着李火旺逐渐不善的脸色，她语气一变，仿佛在怀念，又仿佛在感慨：
“‘彼之真非我之真，在彼之真者此亦恒真唯心为真，唯身为困’。这是我曾经回答一位心素朋友有关困扰她真假问题回答的话。那么李小哥，我问你，作为心素有必要分的那么清吗？”
闻言，李火旺一愣。这巴前辈怎么出口就是文言文。因为丹阳子的存在，他理解起来有些吃力，不过思考了一阵也确实了解了其中意思。
看着眼前这想要让自己叫姐的女人，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他想到了他的母亲、杨娜……最后抿了抿嘴唇，有些疲惫地回答：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呵呵呵。”
巴眼笑而不语，摸了摸那颗跳动的心脏，当年她那个心素朋友也是这么说的。
听到二人不再说话，静心师太重新看着李火旺，也是露出一丝淡然的微笑“你认为是就是吧，请回吧。”
听到“回”字，李火旺反应过来，他不是单单只问心素的事的，他是来解决丹阳子的！深吸一口气，李火旺急忙说道
“等等，静心师太，我这次是请你来驱邪的。”
他赶紧将事情事无巨细和盘托出。
“这年头，大字不认一个的人都能成仙啦？”巴眼杏眼中满是震惊，不过转头看到李火旺和他身后背着的石板，心里顿时明白了全部，这套路可太熟悉了。
然后她陷入沉默，把空间留给静心师太和李火旺。
看着李火旺急匆匆地下山去准备静心师太需要的东西，看着对方越看越像那位故人。巴眼回过神来，发现昏暗的烛火摇曳，只剩下两人的屋子里气氛有些沉重。
“上次骗我们险些犯了戒律，你怎么还敢回来？”
笑声戛然而止，巴眼低头捏起自己手指来。
“小女子只是想改善一下庵里伙食…”
被静心师太两个黑窟窿的眼睛瞅着，她报以微笑，借口什么的随手拈来，委屈的摸样仿佛是安慈庵不领情。
静心师太举起手中佛珠放在胸前，语气平平：“唉~别在庵里摆弄你们那一套，脏了菩萨的地界。”
看着师太那大有一言不合就准备超度自己的架势，巴眼收回了嬉皮笑脸的模样，
“哎呀，师太莫气。”
紧接着她语气严肃起来，从身后摸出来一把染着浓浓杀气的断剑
“我从后蜀那边绕路过来，那边又打起来了，师太，你们庵里可要小心一些。最近就别下山了。”
静心师太感受到了杀气，心里默默向菩萨祈祷。
“你只是为了这个？我不信。”
听到这话，巴眼忍不住叹息一声，她抬头，再一次正视这位师太。
蛆虫和腐肉纠缠，扭曲的光影晃动，虬结重叠后晕染出黑色和黄色的光。
这可是不得多的一位好人啊！
巴眼发自内心的感叹。
“怎么又不说话了，没话可说，就请回吧，你也知道你们让人厌烦。”
“哈哈哈。”
巴眼哈哈一笑，也不否认。现在她身上一共两个身份，一个监天司，一个坐忘道，无论哪个都不怎么样。
笑着笑着，巴眼突兀的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来
“师太，我想见见寿……”
“碰！”
没等巴眼说完，静心师太突然出手。
四张麻将牌和佛珠狠狠撞在了一起，金铁交击之声落下，麻将牌被佛珠缠绕中逐渐腐烂。
躲过袭来的一坨油脂，巴眼摸了摸不存在的汗水
“师太，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要让你和你儿子分开。”
几道符箓飞出，围绕着静心师太，一有空隙，就如同刀片般，直钻那层叠的皮肉之中。
“那也不行，心素那么多，但不能打我儿子的主意！”
察觉身体的不适，静心师太开启念诵佛经。
“行者见已，欢喜踊跃。自见其身，乘金刚台，随从佛后，如弹指顷，往生彼国。生彼国已，见佛色身，众相具足；见诸菩萨，色相具足……”
随着她的念诵，屋子周围的色彩开始得昏黄油腻，不大的屋子里开始有股股苍蝇盘旋涌动。
钻入静心师太皮肉之中的符箓迅速腐败，被蠕动的蛆海吞吃殆尽。
佛经的旋律一层叠过一层，巴眼的脸皮也开始跟着扭曲，有了腐烂的迹象。
紧忙伸出手，从脑袋里掏出一张带血的白板扔了出去。
“红袖姐姐，我就是想跟小寿叙叙旧！”声音有些急切。
那白板见风就长，瞬间又一个巴眼出现在原地。
两个巴眼目光相会，随即盘腿坐下，开始念诵晦涩不明的经文
“何为坐忘道。堕其肢体……”
一股奇怪的光晕随之而出，周围的攻击开始变得虚幻。
两相抵消之下，腐烂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
“我信不过你！”
看着对方真的动真格的了，她有些无奈，她根本不是来打架的啊，她这人怎么一点就炸啊。
伸手在白板分身背上一推，分身会意，猛然起身，如同爆竹一样，冲到师太面前的瞬间
“砰！”
血肉炸裂，如同暗器射向对方。
飞舞的苍蝇迅速回防，凝结成一只佛手，死死挡住。
趁着这个空隙，巴眼抓紧机会迅速脱身。
“既然如此，姐姐，寿儿您就留好，下次再见！”
话音落下，巴眼早已没了人影。
诵经声跟着戛然而止，但是汇聚而来的苍蝇没有散去，而是趴在四周腐烂的血肉上大快朵颐。
原本的小屋子因为突然出现的斗争多了两个窟窿。
静心师太安静地坐在其中，脸上的两个窟窿对着屋顶的两个窟窿，她捻着佛珠，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