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嵇侍中血
(一个傻子皇帝的独白)
今天王公公讲了嵇叔夜,讲了他的文字,讲了他的洒脱,讲他打铁慢待了钟会,讲他和阮步兵等七人在竹林中放浪形骸,作诗、饮酒,最后一个个去做了官,只有他仍不受征召。
文帝遣山公去劝他,却赚来了《与山巨源绝交书》。
于是文帝怒而杀了嵇叔夜。
他死那天三千太学生披挂了白衣拜他为师,太祖不准,他们便去刑场,看嵇康之死。
那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晴了几日的洛阳忽然阴了下来,眼看就要落雨,嵇叔夜要来一琴,调试一番,便弹《广陵散》,霎时间洛阳郊外寂然,琴音所至,人们无不赞叹他的从容赴死,琴音沉稳,只有洒脱,没见一丝悲怨。
曲罢,嵇叔夜起身赴死,由是广陵散绝。
我问他,嵇康那么好,爷爷为什么要杀了他。
他没有回话,只说嵇侍中自视清高,不能容世上人,人亦不能容他。
我听不懂,只能作罢。
这几日在洛阳的是二叔的儿子齐王囧,本来九叔说他要做皇帝,将我安置在金墉城,可另外几个叔叔和弟弟不愿意,又把我接来,来后,我的堂弟封大司马。可能是几日没有梳洗,我现在的样子挺吓人,本来还笑盈盈的齐王,一见我就痛哭流涕。
随后连着几日的大宴。
有一次饮酒,正聊到兴起,有嵇侍中求见,董艾说:“素闻嵇侍中善丝竹,想是有家传,不妨为我们奏一曲。”
嵇侍中拜了一拜,正了正衣襟,开口便骂。
大司马既然匡扶正义,理应恢复礼仪,正伦理纲常,乐工之事,何以要侍中去做。今若大司马执意如此,绍只有褪去这身官服,以白其心。
闻言,大司马不悦,董允自觉惭愧,请退。
我倒是突然懂了白天内侍所说的不容世人,对左右说:“我算是明白了,这又是个嵇中散一样的人。”
太子却说:“陛下聪慧,这正是嵇康之子,嵇绍,嵇延祖。”
果然是嵇康之子,与凡人不同。
相传嵇绍行在大路上,气质独绝,风采翩翩,于是有人给王元说:“绍之于众人,犹如鹤立鸡群。”答曰:“那是君未见其父之故。”
我问嵇绍:“你父亲死于我祖父之手,何故还要仕晋?”
他说:“父之死,皆因循圣人之道,我之亦然。”
后来嵇延祖不再做官,直至皇太弟起兵勤王,驱赶走齐王囧,数万禁军护卫我再次离开洛阳。
石超冲杀,嵇侍中来救,携我北逃。
……
后来在荡阴。
一阵箭雨,禁卫军乱作一团,身边侍从四散奔逃,他们实在犯不上为一个傻子送命。
只有嵇绍还在,我这个傻子皇帝就这样被他死死护住,没伤分毫。
末了,嵇侍中倒地,鲜血四溅。
我想到了他的父亲,嵇中散死时比他如何,这里没有两千文士,但有一个皇帝,总归是要重些的,他也许终于比得上他父亲了。
他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无云,周遭屋舍、大道被血刷的鲜艳,好看极了,这应该也比那个漫天缟素的阴要强的多。
皇太弟的人不多时来了,他们推搡着跪在我面前,喃喃说着什么救驾来迟,幸奸臣已伏诛,陛下无恙。
随后来了许多熟悉的脸孔,内侍,宫女,姨娘,妃子,他们要为我梳洗,接我回洛阳。
人群中,石超起身,拽起我的衣角:
“奸臣胁主,惊扰了圣驾,请陛下褪去外衣,换一身干净衣服。”
我惊觉自己的衣服已被嵇延祖的血染上了两枝梅花。
我于是松开石超的手,对面前的人说:
“此嵇侍中血,勿去。”
司马衷那件衣服上至今有嵇绍的血,可世上却再无嵇绍,嵇康这般敬护礼法之人,于是,战乱频仍,四百年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