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恶人传(一)
春花烂漫的时节,石崇来到了洛阳郊外的金谷涧,他决心打造一个梦想中的园林。
他来洛阳,为置办房产,也为了一件埋藏心中多年的事,那就是验证自己是否真的达到了父亲临终时所说的那种富可敌国的境地。
石崇的父亲出身并不高贵,他在长安卖铁,整日里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只有钱,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直到后来石父遇到了了那位贵人,才一改石家窘境。
用石父自己的话来说,他遇见司马懿,犹如钟子期遇见俞伯牙,高山流水遇知音呐。
他有钱,司马懿有权,两人一拍即合,一朝鱼跃龙门,石父成了尚书郎,石母成了官太太,石崇兄弟几个也成了贵公子。
可是石家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石崇的父亲石苞,由于是司马懿创业初期就入的股,所以后来司马氏夺权,司马师废帝,司马昭弑君,司马炎篡位,他都经历过。
他功勋卓著,又活得长,看见了许多懂得都懂的事。
司马家族的传统是,我给大家升个官,大家都当没看见啊。
所以,当年那个卖铁的富商,竟然在最后成了司徒,位及三公。
什么概念?
当年袁绍家族四世三公,可是吹到入土的。
可石苞终究是没有追过时间,他刚做官时已经中年,如今虽升到了司徒,可是恐怕没几年活头了。
于是在生命垂危之际,他用精明商人独有的未雨绸缪,把家产一分为五。
可他有六个儿子,那么谁一个子都没有分到呢?
只能是小儿子石崇了。
石太太颇有些气愤,他指责老头子偏心偏的缺心眼了,好歹该给小儿子分得一些东西。
石老太爷却嘿嘿一笑:“我分家产,是害怕他几个哥哥找不到搞钱的路子,可是这小子不一样,虽然最年轻,但是心眼子是最多的,以后靠自己挣的钱恐怕要比我现在能给的多得多。”
那时谁人都知道,小儿子石崇最聪明,最受宠,可还是觉得石老太爷老糊涂了。
只有石崇听了,感动非常。
他是最像他父亲的,他明白父亲的用意,万贯家财要是坐吃山空,享不了几年富贵,还得是找到搞钱的路子,才能财源滚滚。
那时刚刚灭吴,天下一统,天下间稍微有点权势的人都是纵情享乐,于是有商人网罗江南宝物,蜀中美女,运往洛阳,往往一趟就可以陡然而富,于是商业空前发达。
石崇请求前往商业最发达的荆州做官。
荆州水系发达,港口众多,商船往来密切,又紧靠洛阳这个最大的市场,区位优势十分突出。
这第一步就是市场,石崇发挥了他优秀的商业头脑,石家在洛阳本就有一定势力,只要货源质量上乘,供货稳定,价格合适,又有官方背景背书,是不愁销售的。
那么,就是第二步,货物从哪里来呢,去江南或蜀地收货还要雇佣一批人手,而且优秀货源往往被当地豪族分的差不多了。
这可难不倒天才的石崇。
既然去当地买不划算,那直接抢不就好了。
这么想着,长江上来来往往这么多商船,那就不是简单的船了,那简直是一群群肥羊。
成本直接降到了0,那怎么卖都是赚的。
不过要注意,不能直接带兵抢,那样有损他的官名。
乔装改扮一下吧再抢吧。
“我等只求财,不杀人。如果对方胆敢还手,就把他们丢下去喂鱼。”
石崇很有职业操守,也很会精打细算。
每一次抢劫完,都会开大会,复盘这一次工作的过程,以便实现更高效,更高回报。
抢完以后的收益也会做到合理分配,除开手下的工资以外,一部分用于储蓄,一部分用于购买高价值产品,一部分用于打点上层。
他始终坚信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靠着大树好乘凉,只有抱紧一个强而有力的大腿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也就在那一年,石崇修筑了那座往后承载了他的无数次起起落落的金谷园。他召来了最好的工匠,最好的材料,眼里满怀希望,那将是属于他的皇宫。
而在荆州公司的规模已经空前庞大的时候,他居然又升官,调去了离江南更近的徐州。
徐州地方,历代富商频出,是非曲折难以论说,但是正是在这个古战场上,石崇的生产规模再一次扩大,实现了全产业链的垄断。
如果说以前还可以绕着荆州走的话,那么现在你只要想出江南,就要过石崇的地盘。
徐州真是石崇的好地方,他在这里,不仅事业蒸蒸日上,而且还认识了世上最正直的男人和世上最美的女人。
那个男人叫嵇绍,是嵇康的儿子。
石崇做官从来跋扈,所以他做地方长官,往往和中央派下来的政委关系处不好。可是嵇绍不一样,石崇是真服他。
嵇绍早在十几岁时就已经是天下出名的人了,人们时常从他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影子。
其中包括那个,后世人常常用到的成语——鹤立鸡群。
有一天,他走在大路上,旁边的人,对王戎说:“绍之于众人,犹如野鹤之立于鸡群也。”
王戎对那人说:“那是你没见过他父亲的缘故。”
石崇第一次听说嵇绍时,满以为他是个只知道靠父亲的官二代,和自己这种白手起家的人没法比。
可第一次的会面就使他大惊失色。
嵇绍的礼很全,着装隆重,言谈举止风雅而不轻佻,谈吐间透露出来。
是一个落落大方的翩翩君子,那种像春秋时的古人一样的气质,让石崇想到了儿时的第一个偶像,书中的夫子。
从前他是不信什么鹤立鸡群的,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就是那群野鹤。
连带着嵇康,都在石崇心里高大起来了。
他满以为,嵇康应该是一个整日醉酒的糟老头子,可现在想来,能有这样漂亮的儿子,那嵇康是得多帅。
最主要,也是最让石崇佩服的,是嵇绍身上那一股不容侵犯的贵气,和他所瞧不起的那些放荡不羁的公子绝不相同。
石崇忍不住问:“延祖,你果真是嵇中散之子吗?”
他满以为嵇绍可以回答他。
可嵇绍说:“古人曾言:于子前不言其父母之恶。今日石将军无礼,绍走了。”
“唉!”石崇起身,看着嵇绍头也不回的离去,心里泛起了深重的愧疚感。
可他石季伦向来无礼惯了,向来喜欢看着别人情绪变差。
“石崇,你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但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
嵇绍大概作为一个少年早孤的人,不愿意别人提起父亲吧。
或是嵇绍这等异人,却总是笼罩在父辈的声名下的不甘,也对,谁见了他都会想到那是嵇康之子,而不是说,那是嵇延祖。
或者,只是单纯的不喜欢他的轻浮举动?
石崇想了半天,觉得某种程度上嵇绍真的何嵇康是一脉相承。嵇康那时候人们都很正经,唯独嵇康潇洒不羁。而此时天下奢靡,士人个个狂放,却独有嵇绍守着君臣父子,伦理纲常。
石崇想着,就想去追,可转念一想,自己这样的人,跑过去和别人道歉,似乎很丢脸。
“不管了,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