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的名字叫初生(上)
景和四年,洛阳狱。
嵇康端坐在牢房里,像一尊活着的神仙。
他的牢房前面,跪坐着洛阳国子监的太学生,他们整整齐齐的排成三排,从洛阳狱排到了国子监门口,严重阻塞了洛阳的交通。
要是后世,多半会判个危害公共安全罪,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那种。
相反的,吕安的牢房前面空无一人。
“你说,跟这样的人做朋友,你不自卑吗?”
说话的人是姬伯常,这几日天天送饭,他已经和吕安很熟络了。
“不会呀,嵇中散之名天下皆知,我吕安要是事事和他比,早羞愧紫砂了。”
“那我还是很好奇,这么有影响力的人,上面是脑子抽了吗?非要弄噶他。”
吕安意料之外的沉默了。
良久,他才开口:“说来也是我对不起叔夜,是我连累了他。”
紧接着,我看到他的眼神里尽是悲哀。
又过了很久,他才对我讲述起他的故事。
从前汉吕后乱政开始,我的祖先封在东平,于是随着天下稳定,我们吕氏家族逐渐兴盛起来。
从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说:“一个家族几百年不衰,一路走来实属不易。”
要我们君子慎独,不要让家族蒙羞。
这句话是几乎所有世家大族都会给子孙说的,总有人信,总有人不信,又总有人以为自己信了。
巧了,我们一家三代,代代都以为贯彻了,却对这个观念有不同的看法。
祖父是个极粗鲁的人,他认为要保证家族的存续,眼里就只能干一件事——立功。
于是在后汉将颓的最后几年间,他眼见着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一天天长大,而父亲又只喜欢舞文弄墨,武功平平。
他便发了疯似的想立下一件大功。
征乌桓,他冲在最前面。
征辽东,他冲在最前面。
征蜀汉,他冲在最前面。
武帝都看不下去了,告诉他:“歇歇吧,吕老将军。”
他不,仍要拼命。
于是他便死了,死在了汉中大营,一个双耳过膝的将军挥动一长一短两把剑,一剑刺中了他的心脏,一剑刺中了他的胸膛。
他的遗体回到东平老家的宅院时,据看见的人说,祖父是带着笑的。
祖父下葬时,许多达官显贵来参加他的葬礼。
尤为奇特的,是在一辆蓝色马车上,下来一个约莫六旬的老者。
老人很老了,身形硕大,白衣,白袍,白发,白胡子。经风一吹,像一棵潇洒的松树。
他下了马车,腰挺的直直的,就径直向灵堂走去,面色凝重。
一路过去官员纷纷恭敬的给他让开路。
他一看见祖父的牌位就哭,边哭边说:“吕老弟,你可是替我而死的……”
后来那老人含泪为祖父题了三副挽联,父亲和祖母接待了许许多多的人,府上从没有来过那么多官员,那是备极哀荣的时刻。
一个官员小声对父亲说,老人为颍川钟氏的钟繇,权势很大。
祖父没有白死,正因为他,我们吕家和钟家结上了关系。
父亲出仕很晚,却于后面几年官越做越大。
明帝时便做了镇北将军,冀州刺史。
家族逐渐兴盛,父亲却又突然不做官了。
原来,司马宣王和曹将军争权,指着洛水发誓,曹将军若此时收手,不失为富家翁。
父亲和许多老同事给宣王作保。
可宣王转头杀了曹爽全家。
父亲自此时起愤而不去当官,口中一直说着:“可惜,我一世清名,毁于一旦,弄的晚节不保,使家族蒙羞。”
我才明白,父亲和我是不一样的人。
父亲认名,所以他的慎独是顾全名声,不与不义的人结交。
我却不这么认为,如果危及存在,名有个屁用。我的慎独是谨言慎行,不惹怒权贵。
父亲也许忘了,现在的一切都有赖于高门大族的提拔,否则他连给宣王作保的资格都没有。
家族辉煌地存在于世间,比一切都重要。
可父亲俨然是胡闹,司马宣王已经成了大魏事实上的皇帝,惹怒他,必将引来滔天巨祸。
我劝阻父亲,父亲却怒斥我荒唐。
就在这一次次的拒绝中,不知从何时起,一个邪恶的想法渐渐在我的脑海浮现。
既然父亲一直称病不去当官,那他真病了不就好了嘛。
之后,我忽然给父亲说我想通了,为了让他消消气,他最亲爱的大儿子给他熬制了蜜水。
蜜水呈黄褐色,里边下了我从方士手里购得的药。
我颤抖着双手,把蜜水递给父亲。
父亲毫不犹豫地喝着,因为这是他的儿子对他的一片悔意。
从那天以后,父亲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
不久后,便病倒了。
本来这就可以了,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对我的一丝怀疑。
现在他病了,称病请辞便不再是因为看不起司马家,而是真的力不从心。
没有人会有机会再在这方面对家族下手。
可是,那个可恶的古怪口音的方士给我的药有问题,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
“哈娜!”
我又去洛阳城外找她了。
哈娜是东方某一个小国的人,他说他的名字是花。
他们的国家和中原不同,还未开化,在内小国林立,互相征伐。
在外还有「九毛恩人」不断与之发生战争,江山社稷,岌岌可危。
但是一个奇女子以巫术迷惑国民,短短数年便统一了他们的国家,做了女国王。
女国王记得叫喜米口,自统一后便有归附中原之意,于是多年间数次遣使洛阳,请求册封。
哈娜便是在那时来的洛阳。
当哈娜第一次踏上伟大的中原之国的首都洛阳的土地时,她震惊了。
她说他在他们的国家某一座小镇长大,那里的空气肮脏且弥漫着臭气,长久的呼吸那样的空气会使得人变的不健康,于是他们总会用面纱紧紧包裹住嘴巴和鼻子。
可当她第一次呼吸到洛阳的空气时,他一把拽下了自己的面纱。
那空气是如此的清新甘甜,她贪婪的呼吸着。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于是,他告别了兄长,独自留在了洛阳。
那是她留在洛阳的第一天,她把她的毒药卖给了我。
第一次见哈娜时,她还保持着他们国家的装束,简陋的衣服,披头散发,脸涂的很白。
而现在,她已经和普通的中原人一样了。
她美的叫人吃惊。
“所以,哈娜,你究竟是男是女?”我莫名其妙的问了她一句。
她也很吃惊:“え(诶),吕さん(先生),わたし(我)看起来这么像男人吗?”
我忙回答:“那倒不是,只是你穿着男人的衣服。”
她笑了,对我说:“可是你们中原人不都是这样的嘛?”
“那是因为你在街上看见的都是男人,我们中原的女人是不常出门的。”
“そです。(原来如此)”
一阵寒暄,我给她说明了我父亲的情况。
“现在情况紧急,说不定他那天就会死,我只是想让他生病,没想杀人。”
她思索了一会,对我说:“解药也不是没有,但这一次我不要钱。”
我困惑:“那你要什么?”
她又笑了,笑的好看极了:“请吕さん为我带几套中原女人的衣服。明天,还在这儿。”
“好。”
我答应了她,她于是激动的拥抱了我。
我的心狂跳不止,接过了她的解药。
但是那时的我绝对不会想到,正是这个女人,将我一步步拉向了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