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风雨，老者，撑伞客
小镇市井，一段小街。
街道不长，前后不过百米，却是附近村镇中唯一的市集。
今天同往日一样热闹，短短的街上随处都是行人，各样的小贩汇集，在街边吆喝叫卖，或是瓜果菜蔬，或是零碎物什，时有人与之还价，熙熙攘攘，满目繁忙景象。
紫薪尊坐在街边简陋茶棚，坐着粗糙板凳，用着粗瓷大碗，喝着劣质茶水，听着萦耳嘈杂，心中一片寂然。
作为四丹境的老怪，年过五百岁的他越来越不喜待在深山老林，福地洞天，反而处身街头闹市，才让他那一颗逐渐枯萎的心灵安然，感受些许活力。
多少年了？
紫薪尊已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未曾提剑杀人了，至少也有三百年了吧……
呼啦啦——
忽来一场骤雨，乱了一街熙攘。
这场雨来得又急又大，豆大的雨点打得人脸上生疼，行人不再闲逛，纷纷赶回家中避雨，小贩们也都放下买卖，收拾着东西匆匆离开。
茶汽熏了老人的面目，模糊了视线。
恍惚间，紫薪尊似是听见茶棚老板说家里晾着的衣物还未收拾，这茶棚一直开着，客人随意便可。
原来当风雨降临，寻常人家是要回家的吗？
方才满街繁忙，如今一街萧索，唯有老人犹自饮茶。
几滴水珠溅进茶棚，将要打在老人衣衫时，一抹无形柔和的力量将水珠重新弹回水洼。
风雨，也不过如此。
倏然。
一道轻浅的脚步踏入雨中，踏入市集。
来人一袭白衣，撑一把墨色勾勒的油纸伞，随风雨而至。
老者端着茶碗，轻轻吹起丝丝缕缕的茶汽，小口饮下温热的茶汤，一道水线经过喉咙，落入了肺腑。
一心沸然，脏腑尽赤。
“紫薪尊。”
撑伞之人站在茶棚外，风雨浇打着油纸伞，发出噼啪的声响，他的声音混在滂沱里，和雨声同奏。
茶棚内的人听得分明，老者再度饮下一口茶汤，不疾不徐的声音随热茶一般，既轻且浅。
“便是我。”
“是你在追杀淮临章。”
紫薪尊拿起铜壶，将尚未冷却的沸水注入茶壶，依旧是同样的回答。
“也是我。”
撑伞人的声音仍是平淡，不带一丝烟火：“你要杀他，我便来杀你。”
“杀人者被人杀，本就是世上最公平的事。”
老者吹了吹颜色浅淡的茶汤，打出圈圈小小的涟漪，再度饮下一口热茶，方将茶碗放下。
砰。
盛着半碗热茶的粗瓷大碗被平稳地放在旧木桌上。
茶汽依旧熏热，人已经起身，走出茶棚，离开平凡，置身风雨，踏足江湖。
撑伞人的面容掩在伞下，紫薪尊只听到了那人清淡平稳的话语。
“我只有三剑的气力，所以你会在三剑之后，亡。”
昔日纵横天下的紫薪尊笑了，笑得无比开怀，无比愉悦，他的笑声淹没了雨声，比风雨更骤，比风雨更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夫好久好久没笑得这样开心了，你这番话，狂得令人开怀。”
撑伞人静静地看着老人放肆的大笑，仿佛这笑声笑得并不是自己。
紫薪尊的笑声忽停，声音转冷。
“为了纪念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老夫会用这口三阳神火剑，取下你的人头，和淮临章的尸首放在同一座坟茔。”
紫色袍服的老者右手虚握，一口雍容华贵的赤红剑锋便出现在手中，左手轻拂剑锋，清脆叮咚之声不绝。
如是剑在雀跃，剑欲饮血。
“死在这口昔日排名前十的名剑之下，你此生无憾了。”
“一剑，贯神阳！”
紫薪尊神剑泛起赤红之光，恍若天阳降临，刺目不可直视，更有剧烈高温蒸腾，剑压慑服风雨，令人不可喘息。
“第一剑。”
油纸伞轻轻掷入半空，伞下白衣人苍白的手，已握着一口剑。
一口似血的剑。
他的声音传入老者耳中，使得那神阳更加炽烈暴躁。
“雪中寒梅。”
无边炽烈中，有晶莹飘落，是飞雪，也是剑意。
老者赞扬道：“能在我神阳中飘落雪花，后生好剑意。”
言罢，血色剑锋已杀来。
两口剑。
一口鲜红如烈阳，一口赤红如鲜血。
两口神锋交迸刹那，白衣人的剑锋已经剖开神阳，精准点在敌手剑尖。
随后锋芒一转，激起一片星火，直向老者脖颈。
“嗯？”
紫薪尊握住剑柄，法力再灌，神剑再绽熊熊火光。这火光非是赤红，而是紫色之焰，这紫色火光不冲不烈，只萦绕剑身。
极端炽烈的火焰凝聚剑身，是极端可怕，极端杀力的一剑。即便体逾金刚不坏的罗汉护法，金刚明王，中这一剑也只能死，只会死。
因为这紫火一剑，非但焚毁肉身躯壳，更焚去精神意念。
“三阳真神火！”
百年前，老者以此招入名剑前十，亦以此招名剑，名世。
赫赫威名的绝杀一剑，风不可阻，雨不能停，是决然杀意，更是满腔赤热。
紫火之剑，极速之招，先退血剑，再向白衣人心口。
“第二剑。”
白衣人身姿飘摇，以毫厘之差，避过这招三阳真神火。
神剑掠过衣角，刺在空中，连一片衣衫都未沾身。
“无声隐机。”
白衣人的身姿忽然消失了，似是消失在风雨中，消失在天地间。
老者绝不会以为白衣人逃了，因为他仍能感受到那股迫在心间的剑意。
那是必杀的剑意，也是一往无前，一去不悔的剑意。
紫薪尊静静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浇打在身上，浇湿一身华贵的紫袍，浇落满头白发，一髯白须。
他紧紧握着一口不再绽放神华的神剑，就像握住一把再寻常不过的烧火棍。
转眼，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尊者变得落魄潦倒，就像是寻常人家走失的，精神不正常的，经常忘却记忆的糊涂老人。
但他还握着剑，握着自己的生命。
他的心中，他的脏腑仍燃烧着不熄烈火。
“找到你了！”
紫薪尊眸光大盛，剑锋再提，是不曾现世的一招，也是深修百年的一剑。
“吾身燃火，举目无敌！”
紫薪尊的身上并未燃起火焰，剑上也没有出现神火。
因为这一招燃烧的是精神，是自我意志。
佛陀出世之时，曾说天下地下，唯我独尊。
这个“我”字，便是自我之我，是本心之我。
这便是举目无敌的无敌真意，是这一招吾身燃火的真正意志。
天地万物，以我为尊，自然无敌。
在这无敌一招下，白衣人只能现身，也必须现身。因为第三剑，已出手了。
“第三剑。”
他的话混在雨声中。
“一夜雨声凉到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