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是
“茫茫青天府,卓卓清明官。何事最清欢?无事最清欢。”公堂书房内,白代理躺在床上,翘着腿吟道。“呆子,学了点鸡毛蒜皮,就学着古人吟诗作对,却作出这不三不四的口水诗。”余无道,眼里有笑而嘴边无纹。
他还是穿着书生模样。他很喜欢这身打扮,因为穿上这套衣服可以让他忘却自己的过往,看起来就像自己自出生起就是书香门第。他很喜欢诗词,之前在青楼的时候第一次接触诗词的时候就激动地彻夜难眠,第二天便拿出自己的所有积蓄,求着一个较为熟识的嫖客帮他买来各种诗歌集。每次他感到痛苦绝望的时候,都会把这些二手货拿出来翻阅默念。
他尤为喜爱李太白的诗,他喜欢他的豪放,爱慕他的恣肆,仰慕他的文采,激动他的抒情。其次就属辛幼安,大概他真正喜欢的是诗中的豪放,而不是谁作的诗,甚至是不是诗其实也无甚关系。
现在的余无,若教他念《思凡》,会不会也总念错“我本是男儿郎”?
“怎么说是口水诗了?”白代理回应道。他全名叫白堂镜,但看他的外貌实在难以和他的名字相联系,所以我们姑且还是继续叫他白代理吧。
白代理其实并非一开始就这样胖,而是年少时期不知生了什么怪病,令他食欲大增,三日便能吃一石米,他父亲一开始也不以为意,毕竟他本家就是米行的,最不缺的就是米了。直到后来有天发现他一边吐米又一边难以停下吃米的嘴,父亲才连忙请大夫来医治,虽则最后治好了,体重却从此定了调。每当家里有客人来访,对他这不合年龄的身材感到好奇时,他都要将这些故事翻来覆去地讲一遍,结果又是大多不相信有这等怪病,觉得他在胡说。
他有两个哥哥,较小的那个都长他七岁,父亲也从来不许他与无钱无权的人接触,致使他从小便独一人。若硬要说有个好友,也就是那些父亲要他背的诗了。论诗的话,可惜他天赋不够,虽然善于背诵,却不会用,顶多也是当个裁缝,东平西凑,难成文章,不像他两个哥哥,都中了举人,在别处高就,而他还要靠父亲买个秀才的名号,现在又因为父亲的安排才能到这潭州任个县令,还只是暂时接过人家的官,要是等乌长叶找到花了,他也就没理由继续待下去了。
说起乌长叶,白代理也是觉得过意不去,因为一己私欲无端地扣下了他半个月的工资,是有愧。对此,余无是这么劝说的:“大人不要多想,现在我们也是手头紧,等到下个月再给他送点礼便是,他说不定还会对我们感恩戴德呢。不过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多扣他几个月,等到那天他要是过不下去了,我们再去来一波雪中送炭,帮他回复原来的月奉,到时候就算是寻找到了花,他也会不好意思复职的。”
白代理拒绝了余无的“还有一个想法”,他觉得这样做有点无耻,人家与他无冤无仇,何必如此。
却见余无又忧心忡忡道:“我前些天读完楚汉相争的故事,内心久久不能平复,此后更是夜夜梦到无头的项羽,说他很是后悔,没趁早杀了刘邦。”
白代理对此不是很懂,只道:“你是怕我没了这官职会饿死吗,那你可小瞧我家了,我家里有的是钱,就算没有这官职,还能饿死不成?”
“那项羽也不是饿死的吧,”余无道,“也罢,是我多虑了。”
“别多想了,那个乌长叶看着也不像是坏人,我也不是有意的,我问过父亲的意思,也是想让我出来多历练历练。”
说罢,闻见门外有人喊“杀人啦”,接着便来叫了一个官兵去查看外面发生的情况,原来是衙门外有个乞丐被打死了。闻此,白代理正义感不禁涌上心头,怎么有人敢这么嚣张,在衙门口行凶?戴好帽子便出门去了。
到门口,看着地上躺着一个手脚都被打歪曲的邋遢乞丐,已经七窍流血,想必已经确实死了,又看到尸体旁立着一个昂头挺胸叉着腰的人,身材高大,一脸横肉,身后跟着两个下人,他们两手上全是血,那个叉着腰的则是鞋上有血。
“什么人在这藐视王法?”白代理喊道。
只见其中一个下人向前站了一步,恶狠狠地说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小官,连我家黄少爷都不认识了?”
余无此时凑到白代理耳边的说:“他是城里只手遮天富家的少爷,和你父亲有生意,你不会没见过吧。”
白代理一惊,他确实没见过,因为他父亲平常外出接生意时其实很少带他。
却见那个穿金戴银的高大家伙向着白代理走去,气势汹汹地样子,好似白代理才是做了坏事的那个人,他说道:“这位大人,我记得你父亲和我父亲是有桩生意的,你可要好好替我做主啊,这个乞丐可把我鞋子都弄脏了。看大人这阵仗,莫非大人不是这样想的吗?”
“你说句软话呀,别伤了人家的面子,到时候谁都不好看。”余无在背后用手推了推白代理,小声道。
却见白代理头上的汗水能有豆子大小,又环顾了四周,都清了场,只余他们几人,但是不远处仍能隐隐看着有人躲在某处偷窥。
忽地,听见白代理喊道:“你这是杀人!”
闻此,那个黄家少爷眼见这脸色黑了下去,一个箭步抵到了白代理面前,说道:“我可不想破坏了我们两家的好事,我给你再说一遍的机会。”
“你你这是杀人!”
黄家少爷脸色更黑了,突然注意到了一旁的余无,表情转为戏谑,道:“这不是哪处的头牌吗?怎么跟着我们青天大老爷啊?”
接着又对着白代理道:“大人也是好兴致,借我玩几刻如何。”说罢便伸手去拉余无。余无见此,却突然被吓得动不了了,脸色苍白,双眼空洞,如死物一般就被拉去了。
“你干什么?”白代理也即刻抓住了将脱去的余无,余无这才回过了神。
见此,那个少爷喝了一声,接着一拳陷在白代理的脸上,那两个下人也很快跟进,也顾不得袭官的重罪,对着白代理拳脚相加。
余无见此是又哭又喊,可一旁的官兵却无人敢应。只见他突然跪下抱住黄少爷的腿,口中求着他手下留情,自己愿意干任何事情。
“当真?”说着便叫手下停了手,往地上鼻青脸肿的白代理啐了一口,搂着余无便走了,留着白代理在衙门口感觉自己手脚已经不听使唤。待到黄少爷走后,那帮官兵方才敢把他扶起来。
等到日隐月出,余无回来了,书生衣服已经不见,穿的是皂白绣芝兰,发丝凌乱,双眼无神。见到白代理正坐在那里等他,终于忍不住哭了,接着又跑向他,抱着他道:“对不起对不起你的钱都白花了,我还是逃不脱逃不脱我的命啊”
“不怪你,是我太冲动,是我太蠢了”白代理抱了回去,跟着也落了泪。
“大人,去挣高官,拿个大权吧,这世道有钱无权就就要遭这种凌辱,那日教人抄了家,那还凭什么活?大人,为了你,为了你家,为了我,大人,去挣个名目,去得个官爵吧”
余无以前或许不明白,但他今日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要想自己能被尊重,能够为所欲为不受约束,只有去成为制定规则的人,因为只有制定规则的人才不用遵守规则,只管看着别人向他哀求。
但这是对的吗?
余无不知道,余无也不想知道,余无只知道这一定是造成今天他一切不幸的根源,什么东西从此在余无心里变态发育了。
却只见白代理低声叹道:“可我不是,楚霸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