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河冲沙法
每次变革往往伴随着阻力和反对的声浪。事实也的确如此。
次日,陆瑾辰召集所有人商讨,提出淤泥高度已到人体大腿根部,寒冬里恐无人能持久站立在水里。提出这个问题后,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周许适时提出了“束水攻沙法”,并详细地解释了一番,通过加高加固堤坝,约束河水,从而抬高河流水位。水位变高,落差加大,水流速度便加快,对泥沙的冲刷和搬运能力便提高,河底的泥沙便可冲到下游,甚至冲入大海。
至于如何修理堤坝,目前应顺着河道,靠近主槽修建河堤,以堤势低矮,形同丝缕的“缕堤”为主,并在缕堤间开一窄渠,如一切顺利,结果“水冲刷沙,沙随水滚,跌宕成涂。”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河槽就被冲刷得深广如旧。
周许说得很理想,但马上就有人提出了质疑,如何保证今年的水位能达到理想高度呢?既然是矮堤,以后万一遇到特大洪水岂不是容易漫溢溃决,到时又该如何处理?
周许微微一笑:“根据往年记载,到11月时河道水位基本都是可以满足条件的。至于是否会遇特大洪水,现已是秋天,基本不会再有大暴雨。今年抓紧时间修建缕堤,如果束水冲沙法见效,待明年开春在缕堤两三公里外再修遥堤,以缕堤束水攻沙,以遥堤拦洪防溃,可构成防洪治沙的双保险。为了安全起见,可以在遥堤和缕堤之间每隔一段距离,修建横堤,到时遥堤、缕堤和横堤之间会形成一个个方格。洪水退后,泥沙会淤留在方格内,淤高滩地,改良土壤,既可保护遥堤,又可方便发展农业生产。这样以缕堤为关键,以遥堤为屏障,以格堤为缓冲,共同构成防洪治沙的三道防线。”
周许边讲边用笔在纸上画着,等她讲完,把画的草样拿起示众后,屋里几十人听了久久未出声。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技术人员出身,在工部待了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都有,虽然都是头一次听到此方案,但无一人能反驳,大伙都觉得或许可以一试,如果成功了,这将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
在周许整个讲解过程中,陆瑾辰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这眼神中有欣赏,赞许,包容,渴望,甚至是爱慕。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周许虽是女子,虽年轻,却落落大方,见识不凡,甚至才华横溢。缕堤的方案是在陕州时,和沈远山一起制定的。但是遥堤和横堤却是陆瑾辰第一次听到,想法还十分周详缜密,说得下面有些顽固守旧派都无话可说。
商讨结束后,陆瑾辰留下了周许和周晏之,周晏之已经无法形容心中的惊讶,才短短一个多月没见,周许仿佛突然长大了,完全不像之前那个顽皮爱耍小性子的妹妹。
陆瑾辰给周晏之解释了和周许一起去陕州的事,周晏之这才恍然大悟,笑着拍了拍周许的肩膀:“不管怎样,我都以你为傲。你做到了阿兄一直想要做的事。”
周许开心地抱过周晏之:“谢谢阿兄,谢谢你支持我。”
陆瑾辰看着这兄妹俩拥抱的热乎劲,黑了脸清了清嗓子:“好了,待会阿许留下,我给圣人写一封奏报,阿许在一旁协助。”
周许看着周晏之离开后,有些心虚地问:“兄长想说什么?”
陆瑾辰看着周许躲闪的眼神,哼笑着:“你胆子大得很,为何不和我商议?”
周许抿了抿嘴:“如果他们不问,我也想说的。”
陆瑾辰慢慢走近周许,周许不知所措一步步退到桌案旁,再无退路。
陆瑾辰弯腰双手撑在桌子上,把周许困在自己臂弯里,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轻声说:“以后无论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告诉我,我定会支持你,无论成败,凡事都有我,不要让我担心,知道了吗?”
周许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甚至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有些心慌转过头点了点。
陆瑾辰看到周许害羞的小表情,决定不再逗她,随即问:“遥堤和横堤是你这几天想出来的?”
周许想了想:“原是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只是这几天才记起。”
陆瑾辰点了点头:“你在旁边歇会,我把奏报写好后再给你看,以后你无事就到我这里来。桌子分你一半,你就当我的书僮了。”
周许犹豫了半天,挣扎着:“我能拒绝吗?”
陆瑾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周许见状只好连连点头:“好吧好吧。”但此刻内心在叫着:“凭什么?为何我要和大领导一起办公?还有没有人身自由?”
看着周许偷偷哀怨的小表情,陆瑾辰抿嘴笑了,还是把她放在身边最安心。
陆瑾辰写完奏报,用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安,皇帝恨不得连夜召集朝中大员开紧急会议。第二天上朝时,第一个讨论的就是陆瑾辰的奏报,朝中大臣稍微懂点门道的人都觉得可一试,工部赵尚书更是连声称赞,其他人一看,这专业人员都觉得可行,那他们更是别的什么都不用说了。随即朝廷上下一致通过,又八百里加急把全力支持的结果送到洛州。
陆瑾辰收到圣旨已是半个月后,洋洋洒洒写了一堆,无非是四个字“放手去干。”
这半个月里,所有人也没闲着,周许这个书僮,自然是随时跟在陆瑾辰身边。
陆瑾辰写完奏报,次日召集所有人,开始整编,分工到组,责任落到组长身上,勘探组,劳动组,谈判组,工具组,后勤组,医疗组等,每天晚上组长过来汇报进展和问题。
白天,周许跟着陆瑾辰去堤坝旁,查看规划的缕堤位置,处理各种突发的组长无法解决的问题,晚上听取各组长来汇报进展。
陆瑾辰记忆好,别人都是拿着纸张过来汇报,但所有的数字和问题仿佛刻入了他的脑海一般,往往过了几天,有些组长都不记得了,陆瑾辰还能准确无误地说了出来。
工程大,人多问题多,但是在陆瑾辰的统筹下,一切准备工作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仿佛他就是一根定海神针,稳定了所有人的心。
转眼到了十一月,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以往农人们在寒冬腊月都是要下河道挖淤泥,脚趾头冻烂冻掉了都无人管。而今年只是在岸上修建缕堤,报名来参与的百姓特别多,甚至很多人都是男女老少全家出动,有人不小心受伤了还有专门的医师悉心诊治。
陆瑾辰颇为感动,每天都会去堤坝,慰问参与的百姓们,吴郎中是劳动组组长,领导来视察,更是不敢怠慢。
这天灰蒙蒙,下着秋雨,微冷,陆瑾辰和周许一起,去河道对岸的缕堤旁。农人们都穿着油衣干活,陆瑾辰下到泥地,走到人群中间,接过吴郎中递来的攉锨开始挖起来。
周许在一旁打量着陆瑾辰干活的身影,啧啧啧,即使裤脚沾满了泥,也丝毫不影响他的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的外表。
周许正感叹着,旁边一个身影晃了晃,似是站不稳,陆瑾辰丢下攉锨,顺势接住了这个要倒下的身体。
周许瞧见这人的裤脚干净,一丝淤泥都没有,完全不像在土地里劳作许久的人。
周许正疑惑着,这人怀里露出一个反光东西,还未来得及看清,周许马上伸手使劲地推了陆瑾辰一把,由于用力过大,周许身体也倒向了他,就在那一刻,一把刀直直地刺入了周许的腹部,她呻吟一声后缓缓地倒在了陆瑾辰的身上。
那人见事情败露,马上转身欲逃跑,旁边的侍卫即刻追了上去。
陆瑾辰看着中刀的周许,瞬间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撕碎了,喉咙里被堵住了一样,他小心翼翼抱着周许,看着她不断流血的腹部,强忍着内心的剧痛,不断说着:“医师呢?医师在哪里?”
吴郎中立刻派人去请医师,并封锁了消息。
陆瑾辰把周许小心翼翼地抱到一旁临时帐篷里,很快一个头发花白的医师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周许此时脸色惨白,气息微弱,陆瑾辰满眼焦急地问:“她怎么样了?”
医师把完脉,看着陆瑾辰:“她的身份你可知晓?”
陆瑾辰坦言:“是。她现在伤势严重吗?”
医者摸了摸花白的胡须,点了点头:“腹部中刀,伤口不大,但很深,血流不断,所幸没有伤到要害,但需要及时拔刀。”
“那赶快拔啊!”站在一旁的吴郎中急得满头大汗。
老者看了看四周,摇了摇头:“此处太过简陋,拔刀会引起大出血,稍有不慎就会丧命。”
陆瑾辰闭上了眼睛,压下了心中的暴躁:“你说要怎么办才能救?一切都听你的,但是我要她活着,她必须活着!”
老者点点头:“来一辆马车,你把她抱稳,送到我的医馆去。”
吴郎中立刻回应:“属下即刻去办。”
陆瑾辰转过身对老医师说:“听说以前汴河清淤时,您也报名义务诊治农人?”
老者点了点头,陆瑾辰接着说道:“那您肯定见过不少人因为清淤冻烂冻掉脚趾头,甚至有人腿冻坏死了,还被截肢了。”
老者不忍回忆地点了点头,每次都有人致残。
陆瑾辰看了看此刻毫无声息的周许,轻声说:“您知道吗?今年农人可以不用下水,全靠她,今年治理淤泥全靠她。”
老者看了看那张躺着的年轻面容,:“老朽定当竭尽全力。”
街道医馆的后院,周许躺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老医师一边做准备工作,一边交代着旁边一名穿着干净利索的中年女子。
陆瑾辰坐在周许的床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周晏之就在此时赶到了医馆,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周许,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用手理了理周许额头的碎发,哽咽地说:“阿许,阿兄来晚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
老医者走过来,言简意赅地说:“时间不多了,必须马上拔刀,但是拔刀极可能引起大出血,我们会按住她的出血部位,到时能不能挺过去,就要看她的造化。”
周晏之瞬间想起,快步走到门口,接过天远手中的止血药,
医师仔细看了药,确认是上好的止血药丸后,马上喂了一颗给周许。
周许半倚靠在周晏之身上,陆瑾辰站在旁边,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
老者坐到床边,看了眼昏迷的周许,用手握住了刀柄,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向上拔起了刀,瞬间带出了几股鲜血溅到了四周,周许闷哼一声后,再次昏迷不醒。
中年女子在血溅出的同时,用干净的布条按压住了出血口,过了许久,伤口只有隐隐渗出血时,轻轻抬起手 ,老医师迅速往伤口处倒了止血消炎的药粉,再换上干净布条,一一圈又一圈把周许的腹部裹成了一个木乃伊后,最后才把她慢慢放回床上平躺。
做完这些,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陆瑾辰担忧问道:“她情况如何?”
老医师:“出血暂时是止住了,但是伤口较深,要随时防止感染溃烂,还需多观察段日子。”
陆瑾辰施了大礼:“多谢医者,改日必有重谢。”
老医师笑了笑:“她的身体短期内不宜挪动,如不嫌弃,不如就在此地修养段时间,也方便我小女可随时查看她的伤势,她也是医师。”
陆瑾辰看了看周晏之,点点头:“那就有劳了两位医者了。还有她的身份特殊,希望你们可以守口如瓶。”
待医者离开后,房间里除了周许,只剩下陆瑾辰和周晏之。
陆瑾辰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周许,悔不当初:“是我连累了她,原本躺在床上的应该是我。我是想护着她,才把她时时带在身边,没想到…”
周晏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你不必自责,这是阿许自己的选择。你,知道她的身份了?”
陆瑾辰点了点头:“只要阿许不想公开,就不会有其他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