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你输了
邺陵。
入夜,明月高悬。
楚映仪持令进城,就看到了城门前等候已久的马车。
守卫在旁的东宫近卫们,尤其是首领凌坤在看见楚映仪的出现,简直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行过见礼,便和着她身后的几位锦衣卫退避到了一旁。
楚映仪卸剑。
她眉宇间还有连日奔波后的倦色,走到马车前,神色淡淡地看着眼前垂落的帷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无言,车内也无言。
半晌还是楚映仪先出声,朝车内人伸出了手:“殿下。”
话音刚落,车帘便被一只薄茧修长的手掀开。
紧接着那只玉骨就落到了楚映仪手里。
锦衣华服的少年郎眉目俊秀贵气,虚扶着楚映仪的手跳下马车。
亓侬舟拉着她走在宵禁后的街道上,问道:“诛月楼一行可还顺利?”
近卫和锦衣卫远远地无声开道。
楚映仪笑言:“顺利。”
话落后便是一阵沉默。
亓侬舟敏锐的感知到……好像有什么变得不大一样了。不禁又想起了从齐豫地界回来那日,他遍寻邺陵却找不到楚映仪,还是从锦衣卫口中得知的她去了诛月楼的消息。
这在以前从没有过。
还有楚映仪大婚离开那日留在东宫的信。
“臣厌烦殿下身上的麻烦很久了。如今你我婚事作废,臣没有一丝一毫的牵强和遗憾。臣不愿以后再和殿下有任何的瓜葛。过往的承诺也好,花言巧语也罢,通通全做笑谈。”
字字句句还在脑中。
上次他让凌坤带的花,也没有收到回礼。
但一直被明目张胆地偏爱着的人,总是有不用患得患失的骄傲和自信。亓侬舟原本没把这些当回事,以为楚映仪只是还在生气。
上次的大婚出了意外,不得已临时赶去齐豫处理叛军,亓侬舟其实也耿耿于怀。
虽然是事出有因,在大局和阿仪面前,选择了大局也是真的。
哪怕亓侬舟清楚,若和楚映仪交换位置,她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金尊玉贵长大的少年郎罕见的有了悔意。
在走过石桥后,亓侬舟手上微微用力,拉着楚映仪抵靠在了河畔长枝飘絮的柳荫里,认错的话卡在喉咙口,却几次没能说出。
楚映仪像是看出了他的犹豫。
她找了新的话题:“听阿鹤说,你不在邺陵的这段时日,那些传言愈演愈烈了。”
楚映仪口中的那些传言,无非是说亓侬舟容貌与今上和帝后都没半点相似处,加之又是在当年宫乱时期出生在江湖,被怀疑血脉不纯罢了。
本来这些传言都已经随着亓侬舟平定齐豫战乱,地位不断稳固,平息了不少。
结果不知怎的,近日又传出,他当年出生所在的地界恰好在江湖诛月楼的管辖范围,楼里有位被猜测是楼主私生子的杀手,和他容貌极近。
故而传言又被一些老臣旧事重提,闹了起来。
楚映仪此行就是去诛月楼处理此事。
她眸羽在月色夜色下显得幽静闲淡:“殿下就半点不担心,哪日我会背刺你一刀?”
亓侬舟闻言觑了她一眼。
少年郎嗓音重归桀骜懒散:“大人现在才说这话不觉得太晚了么。”
“如今大人的宅邸,上上下下哪处本宫没去过。何处温何处凉,何处避风何处景好,本宫怕是比大人都要清楚——”
亓侬舟慢悠悠补充道,“要背刺也只会是本宫先背刺。”
明月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楚映仪闭眼踩在河畔,由着河上清风祛淡粗糙的树干摩挲在肩胛伤处的疼痛,语调还是懒懒的:“狡兔还能三窟,殿下怎么就能确定眼前看到的,不是微臣故意给殿下看到的?”
连微臣的自称都用上了。
亓侬舟顺着楚映仪的说法,稍微分了点心神,设想了下她口中的可能性。
结果发现十分不喜。
锦衣的少年郎目光暗暗深了深,埋首虚咬了口楚映仪的肩膀,果断道:“那本宫就杀了你。”
然后本宫再来殉你。
话落,亓侬舟还是没忍住诧异:“就那么像,本宫和那个血月?”以至于楚映仪都胡思乱想起来了。
像么。
楚映仪想了想。
若说初见时,十三奴和亓侬舟还只有眉眼间的两三分相似,再经过她这段时日刻意的引导教养后,如今两人容貌上就算不至于以假乱真,也足以拿来做些文章了。
但……
楚映仪脑中,不禁浮现了那双和眼前明亮桀骜的少年郎截然不同的漆黑凤眸,仿佛无时无刻不充溢着冷寂的自厌和戾气,又会耐下性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摆放点心。
她道:“不像。”
“嗯。”少年郎清了清嗓子,借着夜色掩盖泛红的耳尖,重新俯身在楚映仪的颈旁,声若蚊呐,“阿仪,钦天监说三个月后的十五大吉,宜、宜结两姓之好。”
楚映仪无所谓:“好。”
少年郎眸中顿时盛满了星光。
这次的刑伤,十三奴足足养了整月才能下地。
他能下地的第一时间,就回了水牢找丢失的明珠。然而哪怕在最深的黑暗里,咬牙摸过了每一个被水蛇占据的角落,他还是没能寻回自己的珠子。
将愈的伤口因此再次崩裂,十三奴又多躺了好几日。好在大概是药庐大夫口中的“楼主吩咐”起了作用,期间竟真的无人打扰。
而十三奴接到的作为脱离诛月楼代价的最后任务,是刺杀亓朝储君亓侬舟。
暗线很快将楼中能收集到的资料送来。
十三奴注意到了其中提及最多的,与亓侬舟有关的另一个名字。
现任锦衣卫首领,萧映仪。
据说她位高权重,性情肆意妄为,唯独的逆鳞和深情不二,就是幼时捡她回东宫的亓侬舟。
若要成功刺杀储君亓侬舟,不仅要选东宫相对而言防卫最为松懈之时,还必须要避开这个人,唯一的机会——
便只有三月后她与亓侬舟的大婚之日。
十三奴心下稍定。
而多余的案卷还放在床头。
不知道是出于养伤太过无趣,还是考虑着知己知彼的心思,亦或者只是嗤笑于世人口中轻易的“深情不二”……十三奴翻弄着案卷,还是将那些记录亓侬舟与萧映仪间的琐碎事情一并看了。
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东宫大婚,邺陵城从半月前就开始披上了煌煌红妆。
十三奴几次伪装成贩夫走卒,路过兵部侍郎府,看着主心骨因罪入狱后守卫更加松懈的府邸,却终究还是没有进去。
直到大婚前夜顺利潜入帝宫。
今上和帝后本性皆文雅温和,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甚好,宫中子嗣除了储君,只有宫妃所出的几个半大孩子。
宫侍不多,基本各司其职。
而权柄在握又兼得宠的东宫,殿落伫立于帝宫的清静地界,摆设处处奢靡华贵。
十三奴一身夜行衣,无声地行走在偌大的殿内,寻找着突破口,目光却不由得定在了寝殿一角。
朱底墨襟的喜服被红木撑起,庄重典雅,曳摆用金线绣满了福瑞吉祥的纹路,底下摆放着各色玉阙配饰。
吸引少年的却不是喜庆的华服。
而是华服旁的的窗柩边,悬挂的一盏熟悉的精美花灯。
细竹作骨,绯色宣纸作底,墨笔栩栩如生地绘了只抱着倒福字的玉兔。
十三奴原本锋戾的眼眸显露出些微的茫然来,取下花灯拿在手里,灯上玉兔的门牙正好落到少年的指尖,姿态仿若亲昵。
他反反复复地摩挲着花灯吊坠上的字,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从怀里掏出了另一枚从菡萏池带走的玉片。
阿棠。
玉质,字迹,一模一样。
……真的只是巧合么?
天色渐亮,将要接出新娘的小楚府上下也早早动身。只是气氛并不如何轻松喜悦,而是透着副大雨将来的肃穆。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珑鹤消化完“大人不是大人,而即将是他们新的殿下”这一事实,如今调转阵营,已然全无心理负担。
毕竟大人又不是塑料花架子。
算起来,他们锦衣卫还不欠前殿下什么。
少女跪坐在楚映仪身后给楚映仪挽发,顾忌着纸人似的坐在窗下的萧婉,只挑着不重要的小事歪首感叹:“大人料事如神,血月果然没有去侍郎府看望大人。”
要不然可就露馅了。
楚映仪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指尖继续把玩着一对蛊虫。
萧婉身后的老妇人离开诛月楼不过数月,却像是苍老了不少,在认出了楚映仪手里的蛊虫后明显吃惊,但因为把不准楚映仪的心思,没有多话。
不曾想,楚映仪会主动搭话:“看来嬷嬷也认出来这衷情蛊了。”
“虽然功效鸡肋,但竟是百蛊之王。”
她笑了下,“连诛月楼专门用来控制手下的同生蛊,听说都得让路。”
老妇人默。
她们既然会给萧映仪下毒,自然也不会忘记下蛊。能破解诛月楼同生蛊的百蛊之王,世间仅此一对,没想到也能被萧映仪找到。
还被她评价功效鸡肋。
好在她们如今和萧映仪目标一致,不然此人实在太过可怕。
萧婉闻言毫无愧怍,冷冷掀眼:“殿下福大命大,妾就提前祝您此后万寿无疆。”
吉时未到,新娘便自行出府,更别说还有同她随行的锦衣卫,以及不知道从何处调遣来的兵将。
不像是结亲。
说是去结仇都不为过!
不少观宴的百姓和官僚家眷,被眼前这一幕震惊得无以复加,只是碍于楚映仪平日的作风和实权,默默咽下。
而东宫哪怕得到了风声,也来不及反应。
他们自顾不暇。
十三奴修罗鬼刹的铜具覆面,墨衣滴血,盯着不远处和自己面具下惊人相似的脸,步步逼近。
因为清楚只能殊死一搏,少年哪怕听着身后奔驰靠近的马蹄声,也不曾回头。
直到听到熟悉的一声“阿棠”,十三奴手指颤动。
嗖——
伴随着骤然传来的箭羽破空之声,十三奴胸口一凉,持刀跪倒在地,侧首看向从远处漫步而来的华服女子。
还是那张婉丽的,总对他言笑晏晏的脸。
此刻却神色冷淡疏离。
朱底墨襟的华贵喜服衬得她高不可攀。
而随着楚映仪走近,此起彼伏的都是跪叩的请礼之声:“大人”。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面容冷清素净的女子。
楚映仪率先走向了十三奴,在百官的众目睽睽之下,摘下了少年的面具,露出了一张同东宫储君亓侬舟七成相似的脸。
然后她没有再看十三奴,而是朝亓侬舟笑言:“阿棠,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