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它不能留
魔宫说小不小,气势磅礴的建筑群起伏连绵,占据了整个夤骨深渊魔气最为充裕的中心地带。说大却也不大,尤其在五年前新任魔主楚映仪入住之后。
她惯常待的宫殿就那么几个,甚至孚月公子不在时连闻澜院都懒得踏入,成天不是在外招风惹火搅乱时局,就是独自窝居在主殿深深处,常年累月的不见人影。
久而久之魔宫的核心区域就剩下了那么点儿,多余的都积了灰。
而眼见蛊惑魔主无望,打又打不赢,来来回回的各色美人修士和魔族慢慢习惯了她周边的清静,终于消停了。
被家族宗门遗弃后抱团避世的避世;等着捡漏的继续等着捡漏;一心向道趁魔气浓郁助益修炼的抓紧修炼。
而苏幽姒的出现,就如同朝着这本已平静的深潭丢了粒小石子,因着嫁衣、有孕、男子这些显得格外拼命的特点,在最初就惊起了足够的涟漪。
避世避得寡淡了或者修炼用功之余的众人/魔百无聊赖,蹲守在魔宫的各个角落里交头接耳,看乐子似的关注着偏殿的一举一动,借此为自己接下来的抉择添砖加瓦——
打赌这不知道第多少位表里不一的变脸凡人,能头铁到什么时候。
三个月?
半年?
还是一年?
赌意正酣,临近两殿最近的魔卫还没清理出来赌注的结果呢,就远远地“瞧见”前一刻还在水里泡着发疯的人已经跌跌撞撞走上了岸。
苏幽姒换了身花枝招展的广袖舞衣,面无表情地坐在妆台前。
殿内陈设简单冷旷,唯一称得上温暖的只有盏光线黯淡的烛火。他指骨瘦长,没有半点血色的指尖抓住台上的简陋青黛,借着熹微的光反手为自己一点点描摹,重新续了妩媚的妆。
眼尾泪痣摇摇欲坠。
魔宫石廊曲折,两侧挂满了应景的白色灯笼,无花无饰,冷清清地将人的影子拉长。
单薄纤侬的青年就这样舞衣曳地,低垂着眉眼,抱着把半旧琵琶穿过那些蛰伏巨兽般空茫的黑暗,踩着一地灯笼碎落的寒光,朝主殿这遥遥走来。
这一幕,就算是这些年见惯了世间颜色的魔卫也不得不承认确实美得惊人。
但魔主向来不喜欢被打扰。
但这毕竟又是她唯一次出手指定的绝无仅有的下奴。
魔卫有些拿不定主意,顿时又气又恼:大晚上的不睡觉献什么舞了!
而完全不作为也不行。这样烦躁着,守门的两个魔卫交换了眼神,象征性地拦下苏幽姒,检查他手中的琵琶,盘问道:“来做什么?”
苏幽姒闻言抬眼笑了下。
青年漆黑柔丽的鸦羽还残余着沐浴更衣后未尽的濡湿,广袖加身,姿容姝艳轻佻,语调如是:“这个点来还能做什么,自然是侍、寝了。”
侍……寝?
魔卫惊疑不定地看向青年明显隆起的腹部,一时甚至忘了多做样子再阻拦,竟眼睁睁看着苏幽姒径直推开拦路的刀戟走进了主殿,漂亮却泛着死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殿宇深深处。
苏幽姒甫一踏入主殿楚映仪便知道了。
她如今修为臻至顶格,若不是注定要以身殉接这个位面天道设定的大气运,怕早已被排斥了出去。
至于要如何处置苏幽姒?
楚映仪半靠在窗边王座扶手上,身后是黑沉沉的永夜,身边堆满了重重折子:全是群魔揣摩上意后投递来的“消遣建议”。
小到如何抽筋扒皮,在这位投怀的美人身上实验每种最新研制的刑罚;中至如何借各种琐碎事迹折辱之消磨之,打碎他的骨头;大至如何攻心杀心,彻底摧毁坏了人后再丢掉。
有些揣摩上了头的,甚至顺手连具体的演绎剧本都写了出来,包括但不限于恶霸与她的娇弱童养夫、将军之门他来入、可怜天下赘婿心等等等,唯恐她多费了半点心力或者玩得不够尽兴。
楚映仪随意看了几张就合上丢了一边,只等着积灰。
实际上以苏幽姒的疯魔,十年来不管不顾地用自己的血肉孕育魔胎,习惯了那样的疼痛,如今别说是以牙还牙施以剜心,就算是千刀万剐,他也未必会眨眼。
至于攻心……
吱嘎。
正逢此时,寝殿朱门被缓慢推开了,楚映仪眸光淡淡,仍然望着窗外的夜色,未曾回首。
殿内未点灯。
苏幽姒只能模糊地看到女子疏懒地支腿靠在窗边的王座上,没戴白日里的面具,隐没于黑暗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约莫是这样的黑暗给了他起码的隐蔽感,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哪怕再怎么告诉自己事已至此和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苏幽姒脸上妩媚动人的笑意仍然忍不住一点点崩塌,双手指骨掐紧了怀里的半旧琵琶。
却不慎动作太大猛然碰到了崩长的弦,割裂指腹的瞬间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铮”。
这声响也打破了苏幽姒的迟疑。
他散滞仓惶的眼神重新凝聚,终于再次抬脚,朝窗边的楚映仪走去。
指腹的伤口不曾处理,疼痛刺激下苏幽姒血迹斑斑的手蜷缩片刻,重新按上了弦。低首又笑了笑,笑意靡靡,似谄媚更似讽刺,跟殿外面对魔卫时的没甚两样,唇色苍白,哑声道:“下奴来为魔主献舞。”
楚映仪转首看向苏幽姒:“允。”
也没提点灯的事。
两人就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咫尺相对,一人舞,一人漫不经心地观看。
身姿可堪柔媚。
琵琶声声也算缠绵。
横竖间却可见灵力运行、筋骨毁损了大半。
楚映仪以指代弦无声叩击,计数着苏幽姒错调了的节奏。
自从知道苏幽姒偏执地选择了以身孕魔之后,她便没有再刻意去了解过有关他的一切。
不知道苏幽姒何时学会了这些他曾经嗤之以鼻只觉得是取悦人的舞乐,又如何被仙门逼迫到了不得不躲进夤骨深渊的地步,不知道他何时竟任由禀赋毁损成了这样。
然而有什么关系呢,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一曲献舞毕。
苏幽姒面色已呈浓妆都掩饰不住的惨白,手握琵琶佝偻着纤瘦伶仃的身骨勉强抵住站立,冷汗湿透了描画婉转的眉鬓,压抑地喘息。
视线模糊、耳旁轰鸣之际,只隐约听到上方女子说了句什么:“孤允你停下了?”
苏幽姒没听清,下意识迷茫地抬起眼看向她。
楚映仪顿了顿,一字一句吐词:“滚出去。”说完便起身走向黑暗的更深处。
这句苏幽姒听清楚了。
但他怎么可能愿意在这时候功亏一篑地离开?
于是乎咬牙强忍着仿佛随时都能昏厥过去的疲惫和虚弱,几步追到了最深处的卧榻前。
然后学着过去一年逃亡时所见的那些烟行媚视的男男女女那样,顺势跌跪到地上,小心翼翼地带着满身的“虔诚”和“惶恐”摸索着抓住楚映仪的指尖,颤抖地放进了自己裸露的细瘦肩颈。
以一种近乎引颈就戮的姿势,闭上眼安静迎她为所欲为。
这么近的距离和黯淡光线下,苏幽姒掩映在散落周身的枯槁长发下的半张苍白眉目隐隐约约,漂亮得像是团揉进了落雪的浮冰。
下一刻只听一阵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响过,那团浮冰已经被粗鲁的拎到了榻上。
感受到女子气息的靠近,苏幽姒无意识地攥紧了手边的布帛!
那力度和攥救命稻草没两样,寸尺寸金的绫云锦瞬间就皱得不成样子。
楚映仪衣袖被突然攥拉住,竟有些好笑,想起了过去美艳恶毒的少年每次装乖卖傻便喜欢拉她衣袖的模样。莫不是真以为谁都会为他这副皮相心软了?
夜更深了,彻底不可视物。
楚映仪由着苏幽姒拽着衣袖,换了另只空闲的手继续逗弄的动作。
广袖舞衣层层逶迤坠地。
不能反抗……
不能反抗……
无论如何,都不能反抗。
最后件衣裳落地,苏幽姒猛然睁开眼睛。
缺乏感情的眼珠子乍一眼看去如同两颗珍稀的漆色玉石,再仔细看却能发现其中的沉寂和恍惚,唇齿间已经咬出了满嘴的血腥,断裂的指骨正死死抠进藏于广袖的枯瘦手腕。
都这样了也没能压住喉间的闷哼。
无论如何封闭五感,巨大的憎恶和自厌还是惊动了胎气。汹涌的痛意顷刻席卷了四肢百骸,抢夺着本就勉强的清明。
楚映仪甫一察觉到什么停下来动作,苏幽姒便再克制不住,单手护住肚腹,侧首伏在榻缘剧烈地干呕起来。
颤抖的背脊眼瞧着嶙峋单薄至极。
楚映仪:……
有恶霸那味儿了。
但面对一个根本无需出手就已经把自己折腾得足够凄惨的人,哪里还有什么仇怨得报的畅快呢。楚映仪有些腻烦地起身下榻,取了披风丢过去。
看着干呕之后无力地蜷缩在卧榻里,努力忍受魔胎蚕食的苏幽姒,楚映仪居高临下的目光里既无怜悯温情也无恨意,灵力凝聚成剑,陈述道:“它不能留。”
这个它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苏幽姒抓紧披风边角,干呕得赤红的眼尾闻言骤然由惊愕转为狠戾!
随即他很快又敛下情绪,强撑着骨肉撕裂般的疼痛下地,仰首捧起楚映仪的手,埋进自己的脸,朝着她讨好地笑。
“不会有下次了。”
“下奴保证会伺候好魔主。”
“岁……它也绝对不会成为魔主的威胁。”
“下奴发誓!”
黑暗里苏幽姒看不见楚映仪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她仍旧无动于衷的杀意,这才真有些慌了,颤抖地解开披风就要硬凑过去,语无伦次道:“不要。”
“不要伤害岁岁。”
已是泫然若泣,苏幽姒摸索着用双手紧紧抓住面前利刃,任鲜血淋漓不肯放开:“不要……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