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她的过往
正月初一
新年伊始,黎婉清五更天便已洗漱完毕。
身穿一袭崭新的红霞云烟罗裙,外罩狐毛滚边大氅,一张小脸被这抹红衬得格外白皙精巧,姿容娇艳。
按照以往惯例,她今天要依次给家中长辈请行礼问安。
黎婉清先去了一趟湘云阁,湘云阁乃黎府老太君的住所。
原主与老太君少有接触,黎婉清自然也不怎么与她打交道。
因着老太君和聂氏当年的恩怨,老太君连带着也不喜黎婉清这个嫡孙女。
往日种种,自然而然地,黎婉清对于这个偏心又固执的祖母,内心深处也不大想接触。
平日里自然是能避着就避着,只是今日容不得她失礼。
她心情不可谓不美丽,总有一种马上要上断头台的错觉。
今天倒是黎婉清第一次踏进这里。
黎婉清走进正厅时,老太君正在用早膳。
见着她来了,一张慈眉善目的脸上,笑眯了眼睛。
老太君向着黎婉清招手,示意她过来。
黎婉清蹲身行礼:“请祖母安,祝祖母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好孙儿,祖母心中甚慰。”
老太君面容苍老,深浅不一的沟壑遍布脸上,无不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行动不大灵便,手里长年拄着拐杖。
许是因为新春佳节的缘故,老太君气色红润,精神瞿烁,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
“孙儿过来,祖母有东西要给你”老太君脸上挂着和煦的笑,面容慈祥。
黎婉清依言乖巧的上前,老太君直接牵起她的手。
她心里别扭,不自在的欲抽回手。
老太君恍然未觉,自顾将黎婉清拉到桌前坐下。
老太君今日倒是与以往迥然不同,格外热情。
不似以往,每次见着黎婉清不是斥责她的不是,就是冷着一张脸,爱搭不理的。
老太君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香囊,递到黎婉清手里。
黎婉清摸索一下,是银锭。
她哑然,不解:“祖母,这是做什么?”
“清儿过完年都十九了,这个是祖母给你准备的压岁钱。”
“祖母,清儿是大姑娘,已经不需要压岁钱了。”
“以往一次都未曾给你包过,是祖母的不是,祖母自觉心中亏欠。”
黎婉清面上不变,心中却不由冷笑。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原主前面的十八年,可从未见过什么压岁钱。
这如今,人都不在了,再给又有什么意义。
从前的原主,也曾真心的祈求过,老太君对她也能像对黎羽柔那般一视同仁。
然而,事实上呢?
老太君的心是偏的,那碗水从未端平过。
原主幼时,她不懂,为什么黎羽柔可以收到祖母的祝福,可以收到压岁的香囊,她却没有。
她会哭会闹会发脾气,她不懂长辈之间的恩怨,她不过是想要跟长姐一样。
聂氏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每每为此事与黎元大吵一架,最后不欢而散。
祖母的压岁钱,渐渐的成了原主的一份求而不得的执念。
原主长大后,再见到黎羽柔的压岁钱,她不再像幼时那般哭闹发脾气。
她性子恶劣的使唤贴身小厮,将黎羽柔的压岁钱抢来,再将里面的银锭打赏给下人。
祖母听说黎婉清的恶劣行径,总会大动肝火。
轻则责骂她,重则罚她跪祠堂。
聂氏心疼女儿,跟黎元大闹,非闹到女儿的责罚免除才善罢甘休。
即便如此,老太君的压岁钱她还是得不到。
后来她潜意识发现欺负黎羽柔,祖母便能多看她几眼。
连带着,她的行径要一年比一年恶劣。
祖母对她,也一年比一年厌恶。
她也不是非要那个压岁钱,她或许只是想要得到祖母的关注。
只是,祖母不懂,祖母也不会在意。
如今黎婉清这个身体换了个芯子,反而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原主所求而不得的。
只是,黎婉清不需要这份迟来的压岁钱。
她不是原主,她对老太君没有感情,更加没有奢求。
黎婉清若无其事的将手中的香囊放置到桌面上。
老太君见此,这一次并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只是原就浑浊的老眼更显得黯淡了几分。
从前自己的所作所为,大概是让她失望透了吧。
黎婉清清楚不能驳她脸面,寻了个婉转点的理由。
她轻笑出声:“祖母,清儿已经是当娘的人了,怎么好意思再像个孩童一样跟长辈讨要压岁钱呢?您这红包呐,可否留着明年再给您的曾孙子?”
黎婉清怀有身孕这件事,早已在上京传的沸沸扬扬。
她原本想隐藏,只是这孩子以后需要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与其将来让孩子被人指指点点,不如现在先坐实孩子黎府嫡传子孙的身份。
后来,她索性就大大方方的现于人前。
关于相府嫡女未婚先孕这事,什么言论都有。
相府嫡女惨遭负心男抛弃,同情有之。
貌美家世好,独独遇不到良人,惋惜有之。
未婚先孕,不守妇道,伤风败俗,嘲笑有之。
不过,黎婉清并未过多关注这些,她依然该吃吃该喝喝。
老太君对孙女腹中的孩子,倒是心思豁达。
若是以往,倘若知晓哪家府上的姑娘未婚先孕,她定然背后戳人脊梁骨。
现在,她的嫡孙女怀孕,她心中却是欢喜。
一个原因是,她将近八十了,半截黄土埋到脖子的人,还能看到曾孙出生,她特别高兴。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聂氏身子受损,再也无法生育。
刘姨娘倒是能生,儿子却不肯跟她生。
唯一的儿子不仅没有嫡子,也没有庶子。
黎家的香火就要断她手上了,她为此难受了十几年。
只怕百年后下了阴曹地府,黎家的列祖列宗都不会放过她。
直到不久前,上京流言四起,黎府嫡女未婚先孕之事传的沸沸扬扬。
她将信将疑,不知道外面所传真假,她直接找黎元当面问询。
从黎元口中亲口说出来,她这才相信。
她还听闻柳南和早已杳无音讯,不知所踪。
将来孩子出生,应该需要一个身份才是。
一时间脑海里有个疯狂的念头,止也止不住。
孩子姓黎最好不过。
她明里暗里的试探,黎元并不在乎这些,次次都敷衍她。
直到被她问的烦了,黎元才跟她保证,孩子百分百是黎姓。
她那颗死了十八年的心,终于死灰复燃。
黎府终于有男丁了。
她只是个普通的老妇人,每日烧香拜佛,黎家的香火有人继承总算了了她大半生的心愿。
念及此,老太君对黎婉清笑的更加和蔼可亲了。
“你腹中这孩子,看着有七八个月了吧?”
“回祖母,七月有余。”
老太君想到再过两月,自己就能当曾祖母了,欣喜的将老迈如枯枝的手轻轻覆在黎婉清肚子中。
隔着厚厚的衣裙,她感觉到了有力的胎动,像在回应她似的。
“哈哈哈,我的乖孙,他在动呐。”苍老的脸上是止不住的激动。
黎婉清看着肚子上那只手,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很快被她掩饰过去。
“是,祖母,他现在动的倒是欢实。”
老太君保持一个伸手的姿势半天,身体有些疲累。
她恋恋不舍得将手从黎婉清的肚子上离开。
“这孩子跳的很有力呢!只怕是个调皮的男孩子。”
老太君畅想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童在身边。
“我娘亲也这般说。”黎婉清淡淡地应答。
听到娘亲两个字,老太君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我当年对不住你娘,你娘受苦了。”
黎婉清心中暗想,轻飘飘的一句受苦了,就能遮盖一切犯下的错吗?那杀人是不是犯杀了人,也能轻飘飘的一句,杀错人了。
黎婉清没有接话,只点头回应。
“清儿,祖母以前待你不好,你愿意原谅我吗?”老太君目光炯炯的看着黎婉清。
黎婉清不是原主,她没办法替原主说原谅。
她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
她转移话题道:“爹说,祖母这辈子吃过很多苦,不容易,爹爹叫我要好好孝顺您,。”
“你爹是个孝顺的,我何其有幸,倘若没有生下你爹,这黎府老太君,只怕就跟我没关系了。”
“祖母,这是为何?这其中可是有什么故事吗?”
老太君见黎婉清感兴趣,她也有意拉近和孙女的感情,就将当年的旧事娓娓道来。
老太君名唤薛知蕴,父亲官至二品,母亲早逝,家中无任何兄弟姊妹。
待到及笄时,上门说亲者差点将家中门槛踩烂。
然而,挑来挑去,挑到最后,竟从众多青年才俊中挑上最不出挑的黎府少爷黎少谦。
黎少谦此人,文不成,武不就。
平日里游手好闲,溜猫逗狗,十足的纨绔公子。
尽管如此,翩翩少年郎,样貌俊俏且能言善道,深受女孩子喜欢。
薛知蕴也如此,偶然的一次遇见,便芳心暗许。
流连花丛的黎少谦,自然求之不得。
娶妻娶贤,何况对方是二品大员的女儿。
无论是对自己那个五品官的父亲还是自己的前程,都是极大的帮助。
一来二去,两人私定终身,结果不知怎么的被薛父知晓,气的非逼着她断了这份孽恋不可。
李少谦无论是家世还是人品,都不是他心目中的最佳女婿人选。
然而薛知韵以死相逼,非黎少谦不嫁。
爱女如命的薛父,见拗不过,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同意。
只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注定了它的结局。
刚成婚那几年,风流成性的黎少谦曾为薛知蕴收心,安安心心陪她好好过日子。
奈何,两人成婚几年,薛知蕴都不曾给黎少谦生下一儿半女。
为了怀孕,名医看过不少,药也吃过不少,却半点不见效果。
流言蜚语听的多了,黎少谦每每回来,都没有个好脸色。
久而久之,黎少谦本性毕露,开始流连花丛,闲少归家。
多年未孕,不仅夫君冷待,还遭婆母磋磨。
婆母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由,逼她同意为夫君纳妾的想法。
府中小妾,一个接着一个的被抬进门。
最后,小妾抬了十几个,孩子也生了一箩筐。
只是,很遗憾的是,十几个孩子竟无一男丁。
婆母不信邪,请了个道士为黎府算命。
道士是个假道士,早就听闻黎府的那些腌臜事。
他随意断言,是因为主母不孕,挡了后面子孙孕。
婆母气的暴跳如雷,大骂薛知蕴是个扫把星,并开始逼迫儿子将这个儿媳赶出黎府。
或许是老天爷垂怜,就在薛知蕴绝望之际,竟无意被查出怀有很孕
黎元是薛知蕴四十岁那年所生,可谓老蚌生珠。
她何其幸运,自打有了儿子,早就厌弃她的夫君开始收心归家,处处看她不顺眼的婆母也开始给她好颜色。
她的前半生为了生个男丁饱受折磨,以至于她对香火传承有很深的执念。
当年她逼迫黎元休妻另娶,或许就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吧。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要撕烂别人的伞。
黎婉清除了冷笑还是冷笑。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
黎婉清陪老太君闲聊会就找了个借口离开。
自老太君屋中出来后,她又接着去聂氏房里请安。
“清儿,我听小丫鬟说,你早早就去老太君那了,怎么去了那么久?她有没有为难你?”
“娘亲不必担心,老太君现在恨不得将我捧到老祖宗面前,怎么可能舍得为难我。”
聂氏似是想到什么,冷哼一声。
“怕是因为你腹中的孩子吧,孩子姓黎,可不就是随了她的心,解了她多年的忧。”
黎婉清知道娘亲这些年因为没有嫡子,受过老太君不少脸色。
她便将在老太君那发生的一切都说了一遍。
当讲到压岁钱时,聂氏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压岁钱?哼!谁稀罕那两个臭钱。”
“娘亲至今还记得,小小的你可怜巴巴的同她讨要,她却骂你不知礼数,骂我不会管教。”
“我的清儿从来都是最好的,那个婢子生的女儿怎么有资格跟你比,论容貌,论聪明才智,哪点比得过你。”
“是是是,娘亲你女儿最优秀”黎婉清调笑道。
果然,不管在哪个时代,孩子在母亲眼中总是最好的。
黎婉清后面又谈及老太君年轻时的经历。
聂氏又忍不住嗤笑,她不知道老太君是究竟什么样的心态。
明明经历过这样的苦楚,明明比谁都清楚其中痛苦。
婆母还是长成了她婆母的样子。
“娘亲,莫要提那不开心的,今天是新年,要开开心心的,一年才能顺顺利利的。”
“是,不提那些糟心事,我只希望我的清儿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娘亲,我最大的愿望,是你和爹能关系和睦,咱们一家人和乐融融。”
聂氏陷入沉思,她知道女儿说的对,她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而已。
“我会尽量好好与他相处,我需要时间。”
黎婉清心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点头应允。
母女俩聊了好长时间,聂氏才想起时辰不早,忙赶她去黎元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