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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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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德二年六月,燕州起兵叛乱,一州之内,叛军竟一呼百应,逐渐从百人扩展到万人。

    愤怒的难民将州府官员头颅斩下,送寄京城,威胁朝廷。

    今上怒不可遏,当即派精兵出征,意料之外,朝廷派去的军队到了燕州水土不服,刚到燕州士兵们上吐下泻,再加上乱兵大多是失去亲人家属的青壮年,人在怒火中常常有意想不到的力量,因此派去的军队,屡战屡败,战况惨烈,昔日一望无际的楚州平原处处可见累累白骨。

    燕州和徐州相邻,乱兵一路西行到徐州,徐州知府是个胆小怕事的,一看到乱兵打到城门口,自己竟然带着妻儿和十几个女眷从密道逃跑了,留下一城百姓孤苦无依。好在乱兵占领徐州后并未大肆烧杀抢掠,只是挨家挨户搜寻青壮年征兵。

    国内战事一触即发,邻国蠢蠢欲动,加急战报一封又一封送入京城摆在掌权者案上,他看着桌上的战报,忽然想起小时候太傅授课时讲到“民能载舟,亦能覆舟。”

    燕州前年大旱,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可这些被县令知府巡抚宰相一层层压得严严实实,最后竟然是因为赵筠嫣在街上随手救了一位小女子,查到了她的身世,才知晓背后竟有这般隐情。

    今春燕徐两地水灾泛滥,绵绵春雨成了瓢泼似的大雨,州府没有及时加护河堤,以至于洪水决提,淹没两岸万亩良田。

    朝廷念及情况,特意减轻两州五成赋税,给百姓以喘息的机会,并且命当地州府开仓赈灾。

    可惜君上命令一层层传下去,就变了味道。

    下面官官相护,贪赃枉法,以至于当地流民揭竿而起,反叛朝廷。

    战况吃紧,连深宫里的赵筠嫣都有所耳闻,跟着担心。

    兰月从前在太子府就是百事通,如今在深宫,消息也是四通八达,掌握一手情报。

    “公主公主!我听陛下身边的内官刘福说陛下大约要派太子亲征徐州呢!”兰月说。

    赵筠嫣在刺绣,她习惯在内务府送上来的帕子上锈上一个“嫣”字,代表这是自己用的。

    兰心在一旁给她念之前从茶楼带回来的话本。

    听到兰月这话她一不小心被针刺破了手指,殷红的血珠沾上了帕子,她皱着眉头问,“什么?!要派哥哥去?”

    赵筠舷是一国储君,怎可亲自出征?

    除非……朝中真的没有能用之人。

    兰月咕咚咕咚喝下一杯凉茶,她看着赵筠嫣慢吞吞地说,“听说还有萧总督随行。”

    赵筠嫣腾地一下起身,“此事当真?”

    兰月点头又摇头,“我是听陛下身边的李福说的,想来是八九不离十,只是还没明旨宣召……”她看赵筠嫣脸色都白了几分,话弯一转,“也可能会有变数,公主不必过于忧心。”

    兰心也在一旁搭话,“是啊,太子殿下和萧总督都武艺高强,公主不用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赵筠嫣直觉不太好,一颗心七上八下。

    次日请奏出宫,径直去了太子府。

    程沅沅嫁给赵筠舷已有两月,二人相敬如宾,感情甚笃,在一起时有说不完的话,程沅沅总是满眼恋慕地看他,看得他心软。

    这几日程沅沅身子不大好,有些伤风头晕,听闻公主来访,立刻让侍女端出她爱吃的蜜饯果子糕点出来。

    赵筠嫣和程沅沅性情相投,看她面色不佳,拉着她的手,很是担心地问,“嫂嫂身子不舒服,怎的不请太医来瞧瞧?”

    程沅沅低眉浅笑,一旁的侍女是她的陪嫁丫头,打小跟她一起长大的,也捂嘴偷笑,赵筠嫣觉得更奇怪了,哪有人生病了还这么开心的?

    侍女委婉地说,“姑娘这几日总是吃不下什么饭,头晕犯恶心呢。”

    她忘记了赵筠嫣还是个姑娘家,对这种事并不甚敏感,压根没往她提的那方面想。

    “哦,我之前也是胃口不好,郑太医摸了脉,开了几服药,我吃完就好多了,”赵筠嫣苦着一张小脸抱怨,“只是苦得厉害,我喝完总是要吃下一盘子蜜饯儿才行!”

    程沅沅哭笑不得,只能凑近了一些明明白白告诉她,“找太医看过了,太医说是有喜了。”

    说完脸颊通红。

    赵筠嫣愣了一下,睁大了双眼,眉眼间都是欣喜,“那我是要做姑姑了?!”

    程沅沅含笑点头。

    赵筠嫣觉得此时自己像是踩在一团云朵一样的棉花上,轻飘飘软绵绵,她一直很喜欢小孩子。

    “哥哥知道了吗?”赵筠嫣问,“哥哥一定是知道了吧,他……”

    她差点脱口而出赵筠舷可能要亲征。

    “殿下还不知道,”程沅沅抚上小腹,眉眼舒展带着幸福,“他这几日在军中无暇回来,我也想给他一个惊喜。”

    赵筠嫣啧啧啧了几声,打趣道,“哥哥嫂嫂感情真好!”

    程沅沅含羞带怯,赵筠舷确实待她很好,处处周全。

    “对了公主,你今日怎么出宫了?可是有什么事?”

    “我……我就是想着多日未见哥哥嫂嫂,有些想念罢了。”赵筠嫣有些不大自然的眨了眨眼睛,她没有说谎,只不过说了一半。

    她原本想约程沅沅一起去相国寺求平安符,战场刀剑无眼,她既担心同胞兄长又担心萧准。

    赵筠嫣又待了一会儿,便找了理由告辞。

    公主的车驾不同寻常,马车内宽敞明亮,燃了熏香,还有准备好的茶具。

    “公主,您不是要跟太子妃一起去相国寺么?”

    赵筠嫣叹了口气,“看我嫂嫂的样子,想必还未知晓兄长的事,更何况她现在肚子里有了宝宝,我听人说过,女子怀胎是很辛苦的,稍有不慎便会滑胎。”

    她说得一板一眼,兰心惊呼,“这么危险!那奴婢以后也不要嫁人,一辈子待在公主身边!”

    赵筠嫣也舍不得将跟着自己长大的人嫁出去,她最怕分离,因此不愿意提起这些事,匆匆盖过。

    这日午后,赵筠嫣刚从相国寺下来,便听到街边百姓议论,朝廷竟派储君出征,她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么快就下了旨。

    昔日的太子府经常派人打点,府中各处井井有条,依旧花草繁盛。

    赵筠嫣院里种的山茶花竞相开放,绯色花瓣层层叠叠,远远望去,像是一团火红云朵。

    四下无人,只听到檐下飞燕偶尔鸣叫。

    “公主,您真的要这样做?”兰心欲言又止。

    “你去请他过来便是!”

    萧准接到圣旨,忙着打点行装,只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神色慌张,一看到他还没开口,哽咽着抽泣。

    他认识这人,是赵筠嫣身边的一个小丫头。

    “萧总督,公主……公主她,”兰心觉得自己戏演得有些过,稍微收敛了一些,“我们今日去相国寺祈福,谁知回府路上遭遇刺客……”

    萧准急急道,“她人呢?”

    兰心眼睛通红,小声回答,“公主受了伤,现在在原太子府。”

    她看到萧准急匆匆夺门而去,甚至没有耐心听她说完后面的话。

    看他的神色,想来也是十分在意公主的,那她就放心了。

    日渐黄昏,忽然起了风,赵筠嫣算着时间,想着他会不会来,这拙劣的谎言一戳即破,不堪深思。

    她等到茶凉时分,终于等到了那人,他在门口看她,“臣听闻公主途中遇刺,可有受伤?”

    从宫宴那日后,萧准对她能逃则逃,这是两人阔别几个月,第一次正面相逢。

    她还是有些气,板着脸说,“本公主如何,不劳萧总督挂心。”

    他立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仿佛要印刻在心底,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显得有些落寞。

    赵筠嫣原本有十分气,在见不到他的时候先消解了五分,在刚刚那一眼里剩下的也瞬间烟消云散。

    她垂下眼,给自己找好了台阶下,立刻从善如流地命令他,“你过来,陪我喝茶。”

    萧准拱手一揖,“既然公主无碍,臣便告……”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赵筠嫣哎呀一声,嘤嘤嘤地喊伤口疼。

    他只能走近几步,看到她放在石桌上白净细瘦手腕上有一道浅浅划痕,破了点皮,还沁着血丝。

    小公主向来娇生惯养,养得是细皮嫩肉,肌肤都比寻常人更敏感。

    “公主有伤,为何不包扎?”萧准眼神在她伤口上徘徊,轻声问。

    赵筠嫣摇摇头,开门见山,“并无大碍,萧准,我听说父皇下旨,命你和皇兄一起去徐州。”

    萧准脑中那根弦蹭得绷紧了。

    “回殿下的话,是。”

    赵筠嫣垂眼看杯中的茶,沉默半晌,娇声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这里又没有外人,不要那些君君臣臣的,也不许说这不合规矩。”

    “……好。”

    她总是能一瞬间把自己哄得开心,拿出一个浅绿色荷包,“这…这是我亲手锈的荷包,不许嫌它丑,里面是我求的平安符,保佑你平平安安,旗开得胜。”

    上好的浅绿色锦缎,荷包的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主人一定是不经常做。

    萧准接过荷包,抿了下嘴角,忍不住想笑,故意逗她,“公主,您这是锈的鸭子么?倒是挺别致。”

    赵筠嫣面色微红,反驳也有些没有底气,“这哪里是鸭子!明明是鸳鸯……”

    她微微仰头看他,神色有些懊恼,一双清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是不是真的很丑啊?”

    “不丑。”萧准捧着荷包,神色微动。

    他不是木头,看得懂赵筠嫣眼神里的依恋,知道赵筠嫣的心意,没办法拒绝,也不能更进一步,只能放任自己在心里自欺欺人。

    “喏,这是我从宫里带来的新茶,你尝尝罢。”

    赵筠嫣有些心虚,不敢抬头看他。

    萧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刚要品尝,闻到味道,微微一愣神,赵筠嫣心思单纯,心里所想都表现在脸上,她喜欢谁,讨厌谁,一清二楚。

    可哪怕她做错了事,只要乖乖看着人的时候,都让人不忍苛责。

    他一饮而尽,赵筠嫣仔细观察他的神色,看他与平日无异,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看来那传说天上有地上无的“天上人间”也没有这么灵验。

    檐下还有她挂的铜铃,晚风过堂,吹得阵阵作响。

    “战场上是什么样啊?”

    “会不会十分凶险?”

    “你能保护好自己吗?”

    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跟筛豆子一样往外跳,萧准只能一面回答,一面分神用内力暗暗压制体内燥热。

    她忽然抬手,抚上他眼角,有些不解的小声呢喃,“萧准,你的眼睛怎么这般红?”

    萧准闭上眼遮去眼底红痣,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柔软细腻,让他有些舍不得放下。

    “公主,您还生气么……”

    赵筠嫣看着他摇头。

    “那就好,既然公主不生气了,臣有些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说完他立刻转身,不去看那人委屈的神色,不给自己心软的机会。

    他步履匆匆,急切地想要逃离这一方天地,却被迫停下。

    赵筠嫣从背后抱住了他。

    兰心刚要进院恰好撞上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捂住眼睛转身。

    她双手环抱在他腰间,他低头就能看到她手腕上的划痕,皮肤白得透亮,显得伤口触目惊心。

    她的脸颊贴在他后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后背湿热,那是她的眼泪。

    赵筠嫣哽咽着开口,“我不许你走,萧泽睿,你不许走。”

    他这辈子没听过这么软乎乎的命令。

    “臣……”

    “我不要你说臣怎么怎么样,”她的眼泪那么多,好像一眨眼就能掉下一串,“萧泽睿,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你还要走。”

    她松开了手,兀自落泪,“你果然心里没有我,我……我只是舍不得你。”

    他脸和眼睛红成了一个色,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踹开她闺房的门,

    踹门的动作带得木门哐当一声,赵筠嫣吓得大气不敢出。

    将人放到床上的时候却极尽温柔。

    这里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在她被绑匪灌迷药昏迷不醒的时候,他曾在床边守了她一天一夜。

    他跪在床边,适时拉开了一点距离,温声道,“公主,您今日受了惊,好好休息,臣……”

    他想说臣就在屋外守着,不用怕,却被她扑过来的动作惊到,剩下的话悉数咽回肚子里。

    赵筠嫣双手抱着他,在他怀里发抖,他低头闻到她身上的少女清香。

    萧准用冷漠和礼数竖起来的高墙轰然倒塌。

    他认命地抱紧怀中人,等她不抖得那么厉害,将人稍微分开了一些,赵筠嫣有些迷茫地看他。

    萧准迎着她的视线,轻轻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赵筠嫣脸腾地烧成红梅色。

    她神色紧张地抓着萧准的衣服,被萧准扣着脖颈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她没经历过这些事情,吓得不敢动,萧准只能耐心十足地引导她,床边衣衫散落一地。

    不知何时起了大风,吹得铜铃叮铃啷当,院里花开得正好,在温柔月光下更显娇俏。

    夜来风雨晚来急,一双鸳鸯罗帐里。

    层层罗帐下隐约可见身影,蜡烛快烧到了尽头,她哭个不停。

    萧准温柔地亲她嘴角,皱眉问她,“疼吗?”

    赵筠嫣点头又摇头,哽咽着说要抱,洁白如雪的双臂搭在他肩上随着他的动作越收越紧。

    她有那么多的眼泪,抱着她哭,不抱着也哭,用力了哭,不用力也哭。

    他一身的铮铮铁骨也化成了绕指柔。

    最后他覆在她身上,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她的名字,嫣嫣。

    她终于停了眼泪,手指在他的眼睛周围描摹,说话时嗓子还有些沙哑,”明明哭的是我,你的眼睛怎么也红了。”

    萧准垂眼看她。

    “有没有人同你讲过,你眼底的泪痣很好看。”

    萧准摇头,缓慢又坚定地说,“公主是第一个。”

    也是最后一个。

    他眼底氤氲一片,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受到她此时的动作,他眼皮薄,有些敏感,一碰眼睛就容易红,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儿,玩个不停。

    “好了,”他轻轻捉住她调皮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陛下命我后天启程,我……”

    她一听这话,立刻瞪大了眼,“你现在要回去收拾行李?我不许!”

    她一动疼得倒吸一口气,全身骨头像是要散架。

    萧准将人圈在怀里,认命地回答,“好。”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也想多跟自己放在心上人多待一会儿,哪怕是几个时辰。

    “萧准,”赵筠嫣靠在他胸口,小声又笃定,“我知道,你是我勉强得来的,但是我不后悔。”

    萧准苦笑,心想她知道真相的那天,一定会后悔。

    “本公主可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你也没什么吃亏的罢。”她语气有些飘忽,显然是不太自信。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后来赵筠嫣靠着他睡得无知无觉,萧准却抱着她睁眼到天亮。

    不知不觉东方既白,他还要去巡防。

    他一动,她也跟着醒了,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你再睡会儿,我要去巡防。”

    赵筠嫣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等到他穿戴整齐,一回头看到她枕头湿了一片。

    他这辈子最怕看到的就是她的眼泪,“怎么了?”

    他问了两遍,石沉大海,无人回答,只好坐在床边,又耐心地问她怎么了。

    赵筠嫣这才翻过身,握住他的手,“你可以恨我,但是不能讨厌我。我会跟父皇说我已经跟你私定终身了,他必须同意这门亲事。”

    萧准不知为何,小公主认定了他不是情出本意,他若是不愿意,全天下也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她哭得眼睛通红,“你会回来娶我吗?”

    萧准点头嗯了一声。

    赵筠嫣立刻破涕为笑,“好,那我认了,”她像是在安慰自己,“就算你不爱我,我也认了。”

    他跪在床边,低头在她眉心亲了一下,小心又珍重,“如果那时候你还愿意的话。”

    “我当然愿意啊!”赵筠嫣肯定的回答。

    她用小手指勾住萧准的手指,试探道,“其实你心里是有我的吧,不是君臣那种,是男女之情那种。”

    萧准不知从何处说起自己的一腔深情,理不出来头绪。

    撞上她期盼的目光,舌根苦涩蔓延到心底。

    “萧泽睿,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爱我吗?”

    萧准无言地点头。跟她十指紧扣,“臣一直都爱慕殿下,从前不敢有半分肖想,后来…”

    后来赵筠嫣主动,他明知道她的心意,明知道她尚且年少心性不定,明知道他们身份云泥之别,还是放纵自己沦陷在她的温柔乡。

    这下轮到赵筠嫣不解,“那你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萧准温声解释,“臣爱了殿下很多年,从很久很久以前,殿下还是个被夫子骂了会哭鼻子的小女孩时。所以不是你勉强,是我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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