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大喜之日
北岛方面勉强同意了这段跨国婚姻,却坚决反对允希变换国籍。
一方面,外交人员在任期间,直接转成驻在国的国籍,史无前例,对派驻国来说有损国威;
另一方面,假如允希能以北岛新娘的身份嫁到中国来,也是两国友谊的美好见证。
作为这场婚姻的极力促成者,郑刚反过来做允希的思想工作。
“小宋啊,我原本有两个儿子,小的那个娃,年纪同你差不了太多。要不是他们兄弟俩个全都牺牲在战场上,你这样的好媳妇,还轮不到他李念兰。”关于郑刚的家庭情况,很多下属并不明了。
“郑伯伯……”她想不到外表坚强如金刚的郑刚,内心竟会是一尊缕空的雕塑,全是空洞和暗伤。
“都是过去的事了,这样吧,我收你做个外国义女,怎么样啊?有个中国丈夫,还有个中国爹爹,事实上就是咱中国好女子了。”“郑金刚”慈祥如老寿星,哪里还有半分铁血将领的杀气。
宋允希心中升起暖阳,噗通跪倒喊了声“爹爹”。自从生父死于日军宪兵之手,这个亲情称呼,她有十多年没喊出口来了。
大使馆的红章也敲落下来,两份结婚申请,最终都有了着落。
李念兰开始精心筹办自己的婚礼,其实国内的条件很简陋,电器自行车啥的指望不上,有一套印着“囍”字的被褥就不算丢份了。
由郑刚特批,把学院食堂拿出来当作结婚礼堂,还自己贴钱给食堂,张罗出二十多桌酒菜来。
郑刚收允希作了义女,这门亲事自然就成了他的家事。
秦培邦的身子骨越来越不硬朗,当年被手榴弹炸出的老伤又在发作,经不起长途颠簸。
小灵芝作为男方亲属,千里迢迢从昆明赶到北京,还要兼作允希的伴娘。
大喜在即,李念兰唯独还放不下自己的老兄弟徐白。
老白与如意虽已成婚半年多,却一直没能办一场像像样样的婚礼。
哪个女子不指望着风风光光出嫁呢,尤其对于多灾多难的如意来说,披霞带彩,做一回明艳照人的新娘子,多少能对苦难的过去有所补偿。
他将举行两对夫妻集体婚礼的想法对郑刚说了,郑院长当即拍板同意,还说集体婚礼是新风尚,既热闹又简朴,对单身未婚的官兵也是一种好的言传身教。
听说要补办婚礼,名正言顺当一回新娘子,如意兴奋地好几晚没睡着觉。
和徐白共同生活以来,丈夫像对待亲闺女似的把她捧在掌心,堂堂大校军官,家务活全包,里里外外不舍得让媳妇受一点劳累。
如意心疼丈夫,可惜单手残废帮不上太多忙,只好在夜里洞房之时好好犒劳。
她其实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想等到三个月胎儿稳定后再悄悄告诉他。
听到婚礼日期,如意还偷着乐过,要是再拖上个把月,大着肚子的她,无论婚纱还是喜袍,都要穿不上了。
婚礼举办的当天,整座军营张灯结彩,从院长到基层官兵,人人脸上沾着喜气。
一袭粉色连衣裙的小灵芝,将大红“囍”字端端正正贴在每扇窗户上。
身后,捧着浆糊瓶的郑万里面无表情,无聊地用刷子拨弄瓶里的浆糊。
因为是集体婚礼,“囍”中已经有两个喜了,结果还是要成双成对的贴。
“小万里,你妈妈和徐爸爸要结婚啦,以后你还会有小弟弟小妹妹的,怎么不太高兴呀?”小灵芝自己不过是十七岁的大孩子,对人生百态见得也不多。
“徐叔叔,不是徐爸爸。我爸爸姓郑!”小万里严肃地纠正了她,然后放下浆糊瓶,撒丫子跑了,躲在部队厨房的角落里不肯出来。
亮敞敞的学院大食堂被装点得焕然一新,桌上菜品不多,但份量管够。
至于酒嘛,苏联赠送的伏特加每桌两瓶,郑刚有言在先,点到为止,不许贪杯。
“这酒,以后怕是喝不着了,是该省着点。”副院长附耳悄声说道。
郑刚略略点头,就在去年,苏共二十大全面批判斯达林,中苏关系裂痕迅速放大。
赫鲁晓夫一意孤行要让苏共成为社会主义国家的“老子党”,其后果必然让中苏走向交恶。
但这一刻,军人们无暇去谈论政治,他们关心的是,这场婚礼上登场的一对新娘子有多好看。
良辰吉日已到,随着司仪卖力的邀请,两对新人在官兵们的注视下隆重登场了。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灌进耳膜,但对于军人来说,这点声响太过温柔了,战场上任何一次炮击都比这场面生猛得多。
李念兰挽着允希,中式的大红喜袍让妻子像一朵出水芙蓉,360度无死角的娇艳动人。
一向性格内向的允希,出嫁这天倒是落落大方,毫不在意军人们的起哄,对于闹洞房之类的过分要求,也只是笑着嘟嘴表示抗议。
“两头老牛,都吃上嫩草啦。”
“哈哈!”
军人们肆无忌惮打着趣。
李念兰是1921年生人,今年36岁;宋允希是1930年生人,小他9岁;徐白则是袁世凯复辟那年生人,娶了小他13岁的金如意。
两对夫妻,勉强都算是老夫少妻。
但两对新人经历的磨难,在场的绝大部分来宾并不知晓。
如意将那条光秃秃的左手腕子藏在长袖管里,留意现场一切可以照出她模样的反光物体。
因为站在身畔的允希实在太美了,女子天生的红颜忌妒心,如意可不愿意被这位新嫂子比下去。
新娘子身上的锦衣华服,是特意从服装店借来的。
虽然社会风气急向左转,这种作派很可能被人诬作“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但郑刚坚持认为,女孩子一辈子就嫁一次,有这种奢侈的权利。
“请证婚人致证婚词!”司仪的目光转向郑院长。
在如雷掌声中,身经百战,看惯生死的郑刚步上礼台,平时令人生畏的金刚怒目,此刻却满是父亲般的慈爱。
李念兰万般怜爱地看向允希,却见她热泪四溢,脸上的妆都被冲花了,于是笑道:“怎么了嘛,舍不得结束单身生活吗?”
“念兰……”她偷偷与他十指紧握,恨不能让两只手掌合成一体,“我害怕,害怕这样的美好时光会从指间溜走。”
“傻丫头,谁也分不开我们了,以后你就是咱解放军的媳妇,谁敢打军属的主意,管叫他……”他意气风发,一副护妻狂魔的模样。
如意笑道:“虎哥,瞧你那样子,大喜之日还像是要去打仗似的。小嫂子,他要是敢凶你,就对我说,我来替你作主。”
论年纪,如意比允希大上两岁,自称为姐姐倒也合适。
主席台上,郑刚清了清嗓子,用雄浑的男中音说道:“今天呐,是个好日子。好在哪呢?我多了个好女儿,也多了个好女婿。”
台下一阵欢笑和叫好声,似乎没人把此刻的院长视作威严的首长。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家里两个男娃,都献给了这面红灿灿的军旗,一个沉在长江口,一个埋在松骨峰……”
台下陷于沉默,人们脑中不约而同地回想起,革命路上那些没能结伴走来的战友。
“不过呐,老天开了眼,又送来一对好儿女。大家别以为我这干女儿是外国人,小宋同志可是地地道道的东北大妞,开口啊,就是一股大碴子味儿……”
去而复返的笑声又将礼堂淹没了。
李念兰稍稍不满,首长又没喝糊涂,咋把自己媳妇说成这样了。允希说话就跟仙女耳语似的,好听受用,哪来的大碴子味儿。
一片欢声笑语中,徐白突然感觉妻子的反应有些不对,指甲盖正狠狠掐着掌心,身子微微摇摆发颤。
“如意,没啥不舒服吧?”
“没,没事,就是有些紧张。”她露出惨白的笑容。
徐白心里犯了嘀咕,化妆师不太靠谱,抹了太多的粉,让妻子的肤色白得很不自然。
郑刚致完证婚词,司仪又让两位新婚丈夫上台介绍恋爱经过。
台下的官兵们立即起哄反对,说大老爷们儿有啥好看的,非要新娘子上台说两句。
允希知道这场演说逃不过去,干脆大大方方上台。
她本就天生丽质,加上红妆扑面,美得不像是凡间的人物,让台下所有的大男人们屏住了呼吸。
“婚纱、喜袍、红烛……这些原本不属我,今天站在这里的,也不该是我。这场婚礼,对于念兰同志来说,既是大幸,又是不幸。”她似乎早有准备,面色平静娓娓道来。
李念兰立即明白她要说些什么,试图用眼神制止,但男儿泪却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的丈夫,李念兰同志,他曾对一个纯洁善良的姑娘许下过盛大的婚礼,对同行的战友承诺过不醉不休的豪饮。那个姑娘,和他相识在日军的战俘营,天下最美的爱情之花,生长在严酷的恶魔土壤里。他们战斗在上海,也战斗在淮海,无论战场如何辽阔,无论苦难的岁月如何绵长,他们不离不弃……”
随着允希的述说,小灵芝蹲在地下,呜呜痛哭。
她很不满新娘子不合时宜的致词,让她深深怀念起了既像母亲又像姐姐的马兰。
“……我的丈夫,是个恩怨分明、重情守信之人。只是,他对那姑娘食言了。新娘换作了我,一个微不足道的、拾取胜利果实的女孩儿……”她自顾自说着,并未注意到丈夫的情绪变化。
悲伤与感动,在同一时刻冲击着李念兰的神经,他不得不喊了声“允希”,却没能阻妻子的情绪宣泄。
“这杯喜酒,我想敬给住在天上的马兰姐姐……还有牺牲在长今湖的烈士们……”
台下的官兵们经历过半岛战争的不多,经受过长今湖严寒考验的,更是凤毛鳞角。
但宋允希的倡议引发了百多号人的共鸣,苏联毛子的烈酒,也许今后很难再有,却毫不吝啬地将酒液洒向脚下黄土。
待如意上台时,她的脚步颤颤巍巍,早没了初入婚礼殿堂的精气神。
十多岁踏进宁家的红漆大门,她是身份最卑贱的下人,连看门狗都欺负她。
此刻,如意光彩照人,数百双炯炯的眼睛仰视着她。
“我……就是个没见识的丫头,说不好……我……”接下来的状况谁也没料到,如意的身子像是动能耗尽的陀螺,原地晃了几晃,泥人似的瘫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