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烙掌之痛
炮击发动前十分钟……
阳光驱散了持续多天的阴霾,吞云山似乎真的吞下了所有妨碍视线的云和雾。
即便不借助望远镜,佣兵们也能清晰地观察到山下志愿军的一举一动。
“中國军队停止了攻击行动,他们的炮兵正在退弹!”
“哎嗬!”山头一片欢呼,人人都把梅萨当成了救星。
“拯救世界都不在话下,何况你们几个杂碎,哈哈。”梅萨本能地往腰间摸酒壶,沾了手才意识到早已喝空。
他自我解嘲式地苦笑笑,往后的日子要和纵情豪饮道声永别了,做个腼腆内敛的东方人,那可太痛苦了。
“我头一次爱上这片天空,瞧,她被上帝洗得多蓝多净!”一名年轻的爱尔兰佣兵将手指向空中。
“哈哈,梅萨先生又一次扮演了救世主。”剩下的佣兵们庆幸没有跟着独眼查理死磕到底。
山头的欢声笑语并没持续多久,有节奏的引擎声随着山风呼呼而来。
三架西科斯基h-5型直升机庞大的身形从山脊背后露出真容来,他们隶属于美国第八集团军陆航队战搜中队,是能够单架运载10名以上士兵的空中巨兽。
“牛仔们,下班了,买票上车吧。”一名美军机长朝山头的佣兵们挥挥手,意思是赶紧破坏武器,轻装撤退。
救兵的到来,让复杂诡异的气氛在山头蔓延。
刚才还将梅萨奉为天使的佣兵们默默起立,好不容易握在手里的救命稻草,此时显得累赘且扎手。
人性的弱点催促他们做完心中这道选择题,有人甚至在暗暗后悔,不该把查理逼得跳崖自尽。
“去他妈的战俘营。”满脸凶相的意大利人朝梅萨啐了一口,迈步向储存弹药的山洞走去。
佣兵们像工厂操作工那样,熟练地将手榴弹塞进无后坐力炮的炮膛,然后一具具扔下山去,被压抑的爆炸声像是对梅萨发出的声声嘲笑。
整个过程,过时的老佣兵梅萨像是空气一样被忽略;或者说,像是那些被抛弃的武器。没人再会去服从他,甚至是可怜他。
“那个中國人没有忘记他的承诺,你们呢?”梅萨抛掉空酒壶和手枪,颤颤巍巍立起,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用不上那两件东西了。
“新人类不该被旧规则约束,”意大利人有些得意地坏笑着,“您可以试试,有多少人愿意留下来当傻瓜?”
“我们的承诺,只对雇主有效,而不是对敌人。”刚才那位感慨天空之蓝的爱尔兰年轻人喃喃说道,但他不敢与梅萨正眼对视。
“要不这样吧,老赌鬼,我提前送你上路吧。对你来说,没有酒和女人的生活,比死亡更痛苦。”意大利人掏出佩枪上好子弹,没等手指搭上扳机,传自山下的炮弹呼啸声穿过耳际。
“好了,皮亚诺,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都得结伴下地狱了。”梅萨强撑着挪动两步,想最后看一眼他的中國兄弟,但顷刻之间,目力所及的一切,都与烈焰混成同一颜色。
足足一个基数的炮弹,加上山头存放的部分弹药,轰击加上殉爆,巍巍吞云山在滚滚尘埃中被削矮了一截。
前来营救的三架美军陆航直升机,有两架被炮火波及,冒着黑烟打着圈圈坠落山谷。
徐白心中无比清楚,老梅和山头上的一切生物都化为了乌有。
他强行压抑着情绪,还有手掌之下撕心裂肺叫喊着的李念兰。
那位团副的表情则没有太多变化,但也多少看出两人与山上那群敌人之间存在某种渊源。
吞云山的上半部分呈现焦黑色,爆炸高温甚至熔化掉了部分岩石。
不会再有人记得“狮鹫”,他们连一根炭化的骨头都没留下。
下令开炮的是徐白手下的炮兵营长,山头的敌情突发变化,承诺投降的敌人眼看要插翅而飞,作为忠于职责的军人,他也没有选择。
只是,见到失魂落魄的徐团长,这位营长意识到是杀死了他生命中重要的人,不由愧疚万分。
“不,你没有做错什么,换作是我,也会毫不犹豫下令开炮。”徐白像个瘸子似的步步走近,强忍着沸腾的情绪,拍了拍营长的肩膀。
接下来,徐白的举动惊落了所有人的眼球。
他突然飞身扑向一门150毫米口径加农榴弹炮,将手掌拢在发烫的炮管上,喉根部发出谁也听不明白的怪声。
高温瞬间将他掌心皮肉烫花了,嗞嗞白烟从掌缘和手指中溢出来。
李虎巍几步上前,锁住腰胯,将他强行拉离炮身,掌形人皮粘在铁管子上。
再看徐白的双手,鲜血淋漓。
他不像是在痛哭,却像是在发笑。
只有李虎巍听得明白,那是心肺撕裂的呐喊。
…………
三天之后,金城战役胜利结束,志愿军牢牢顶住南岛军的反扑,捍卫了进攻作战的胜利果实,认清现实的李承晚不得不老老实实坐回谈判桌。
面对一连串的军事胜利,中国方面主张将战争继续下去,逼对手签城下之盟。
但苏联领导层已无心为继,北岛方面也不愿无休止地承受战争代价,出于三国外交立场的协调一致,志愿军鸣金收戈。
军人们的任务结束了,接下来的事宜便是外交官的工作。板门店再度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
属于李念兰的战争,也暂时划上了休止。
他是完整经历三年半岛战争的军人,有过荣耀,也有过屈辱。
他痛失了挚爱,眼睁睁看着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同伴与他阴阳两隔。
沉甸甸的胜利,伴随沉甸甸的代价。
三年,像是过去了三个世纪。隆隆军列驶进半岛时,朋友还在,爱人还在,回眸过眼,身侧却已稀疏寥落。
“小病猫,回国之后,我想离开一线部队,去兵工厂搞研究。老聂头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图纸上的那些线条符号,我得帮他完成心愿。不然,将来到了地下,要被那老小子戳脊梁骂娘的。”徐白吐露这番心声时,坪壤大街上锣鼓喧天,到处是胜利游行的队伍。
他的手掌仍然缠着厚厚的纱布绷带。
为了这场情绪宣泄,还得反复向上级解释原由,不然,“战场自伤自残”可是个不小的罪名。
“我觉得吧,你这心愿实现不了。革命军人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郑军长不会答应你的调职申请,他还指望你的大炮去扫荡东南海疆呢。还有,你忘了如意了?她还在郑方成那条畜牲手里呢!”梅萨的命没能抢回来,也让李念兰悲痛了好些日子,但经过马兰牺牲的打击,他的心脏承受力要比徐白坚硬得多。
“如意……她真还活着吗……说心里话,那只希望的气球,大概早被戳破了吧……”徐白很难从悲观的情绪里走出来,眼前一切事物都是灰色的。
痛失好友的悲伤,需要合适的渠道来化解。
假设遇上何寿礼这种天生乐观豁达的湖,解决办法简单粗爆——好好喝它一顿。
要是一顿解决不了,那就再来一顿,直到把烦恼喝跑为止。
恰在此时,何寿礼像江湖及时雨那样,主动找上了门来。
桌上满摆半岛风味的小菜,酒是庆功宴上喝剩下的,三个老兄弟来了一场酩酊大醉。
“老何,假如有一天,原先的朋友成了不得不面对的敌人,你会咋做?”李念兰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不光是梅萨,还有詹妮特,他们都是不得不面对的人生难题。
医生对徐白下了禁酒令,他却仍然喝得面红耳赤。酒过三巡,他也急于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有啥好纠结的,敌人和坏人是两码事,彼此立场不一样。为国效命嘛,枪对枪、炮对炮,必须大义灭亲,有你无我。仗一打完,要是大家都还活着,照样喝小酒,划大拳,哈哈。”何寿礼一番话说得诚恳,多少让他心结解开了几分,这顿酒喝得更顺畅了。
“对了,你的小女朋友呢,现在仗打完了,儿女情长也不是不可以。老哥哥我替你打探过了,他们的防区在这个位置……”何寿礼用小拇指蘸了酒,在桌上草草画出半岛的形状,然后在防区位置上圈了一圈。
马兰牺牲以后,徐白替李念兰的感情问题操着心,胜利之后要是能带个半岛姑娘回国成家,军功章加上结婚的大红章,双喜临门了属于是。
李念兰反复看了防区的位置,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很近,却也很远。”
“说话咋跟个诗人似的,别和哥玩这一套弯弯绕。想不想见见面,眼瞅着要班师回国了,再见可就难了。”作为团长,何寿礼自然拥有李念兰无法比拟的资源调动优势。
第二天上午,一部新缴获来的美军威利斯吉普就停在团指挥部门前。
“我就委屈当一回你的司机,这种活嘛,参与的人越少越好。”何寿礼风风火火跳进驾驶座,就像是他本人上门提亲似的。
“老何,你也是个急脾气。”他心里其实没底,不打招呼私闯友军防区,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你的事,我不急,谁急?”何寿礼油门踩到底,一路朝东驶去,手里那张特别通行证成了畅道无阻的护身符。
相比之下,北岛人民军在沿途设下的检查哨更严更密,整个国家像一根绷紧的弹簧,气氛并未随着休战而有所松懈。
“海风吹来了,应该是不远了。”何寿礼将吉普停在海岸边一座隆起的沙丘背后,拉着李念兰一步一个沙窝窝,爬上沙丘顶,侦察敌情似的掏出望远镜来。
李念兰意识到这是一次见不得光的行动,提心吊胆嘟哝道:“怎么跟做贼似的。你不是大团长嘛,大大方方到人家军营里拜访就是了。”
何寿礼调了调望远镜倍数,愉快地转过刀疤脸来:“你呀,就是缺根政治弦,别说是我,就算是咱们师首长,也不方便私下里和他们的人拉拉扯扯。你小子就趴这儿过过眼瘾得了。”
“咱们这样子更说不清了,可别让人家误会是南伪军特务乔装侦察。”李念兰嘴上谨慎,手却诚实,迫不及待抢过望远镜。
二百米开外是岸防炮阵地,海滩上遍布用来反登陆的阻碍物。
一队队人民军士兵赤着膊,在海中进行抗浪训练。白浪线随着潮汐忽进忽退,不时有海鸥闯进镜头。
“咱们这么守株待兔真的靠谱吗?”他害怕自己要白跑一趟。
“急啥,为了小媳妇,等等怕什么。”何寿礼翻身躺在沙坡上,想要从胸袋里摸烟,又怕暴露位置,便立即放弃了。
一个小时之后,训练士兵们收队了,阴云把日光遮住,能见度降了下来,大海像是要发怒。
“你们两个,就打算这么蹲到天黑么?”突如其来的女声,险些把何、李二人惊得原地蹦哒三丈高。
何寿礼直呼“好家伙”,小姑娘宋允希不知啥时蹑手蹑脚绕到了两位侦察高手的背后。
“幸亏我不是南边来的特战人员,否则,二位的脑袋已经搬家了。”宋允希调皮地拨弄发梢,嘴角如弯月,看起来很是得意。
“你个小丫头,手里还捏着佛珠呢,说话不要这么唬人!”何寿礼丧气地摆着手,很识趣地溜回了吉普车上,将两人世界让了出来。
李念兰大胆地将她拥在怀里:“允希,我们就要奉命回国了,当初答应过你,要……“
“带我去彩云之南,是不是?我记着呢,一个字都不敢忘。”她面颊飞红,幸福的泪珠滚在眼眶里,像是蚌壳中呼之欲出的珍珠。
半岛太过苦寒,刀割似的风儿无时不刻摧残她细腻的肌肤。
“你就是一朵长在大西南的报春花,被暖风托着摇啊摇的,不该扎根在黑硬的冻土里。”他臂弯锁得很紧,生怕海风吹跑了允希,还时不时回头观察老何是否在偷瞄小年轻谈恋爱。
何寿礼把脑袋垂在胸口打瞌睡,不愧是守规矩的好哥们儿,从不偷看人家恩恩爱爱。
“念兰,咱们毕竟国籍不同,我记得世上有你,你不忘人间有我,这样就足够了。”泪珠终于从她眼角滑落下来。
李念兰不得不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跨国跨军的婚姻,远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