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数林子
没有谈判桌，战俘营起义的中国人直接同美军讨价还价，连翻译都省了。
“初到这里时，詹妮特医生救过我的命，在下只想脱身，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加害恩人。”他把立场和意图迅速传递给美国人，眼下最要紧的是缓和紧张气氛，防止擦枪走火。
毕竟还有军统人员在场，特务们是极力想把事情闹大的。
“叫他们弄一部车来，把油箱灌满，沿途不得阻拦。车到了我方控制区附近，我们立即释放人质。”斗智斗勇方面，何寿礼有的是经验，忍住肩伤龇牙咧嘴向美国人漫天要价。
军官做了个ok的手势，二话不说，立即调了一部小型军用卡车，就差给配备司机了。
美国人的妥协退让，气得张潜江火冒三丈，却又不敢朝盟友明着发火。
坐进驾驶室，李念兰把军车发动起来，宋允希挟持着詹妮特坐在副驾座上，车灯将前路映得雪亮。
何寿礼领着一道跟来的战士，爬上后车厢里，一名有过卫生员工作经历的战士，替他包扎完肩头伤口。
战俘营突发爆动，将数十万联合国军都给惊动了，各部队接到秘密且不容置疑的指令，一定确保被挟持的美军女军医的人身安全。
危险重重的公路变得分外寂静，除了偶尔经过哨卡，大部分地方已经没了战争气息。
脱离危险地带，宋允希收枪入怀，满是欠意地朝詹妮特赔罪：“谢谢您的配合，詹妮特女士。假如没有战争，我很愿意做您的医科学生。”
“宋，你用手术刀的手法熟练，可惜是用来杀人，”詹妮特神情黯淡，转而对李念兰轻轻叹息，“李，我们不可能再做朋友了，但我不会因此迁怒倬云的，孩子不该为成年人的肮脏行为负责。”
“我明白，纵然一万句‘对不起’，在如此背叛面前也不值一提……”他攥紧方向盘，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我会告诉孩子，他的生父战死在半岛，断绝孩子的思念。不用怀疑，你无法阻止我这么做！”詹妮特突然语气生硬起来。
听到两人的对话，宋允希忍不住打断她：“别忘了，你们是来侵略的！假如有人侵略了美国，轰炸了您的同胞，您会怎么做？洗净脖子送到屠刀之下吗？”
驾驶室内的气氛变得紧张凝固，三人都感觉自己的脖子像是被无形之手牢牢扼住。
宋允希暗暗吐了吐舌头，充当话题终结者并非她所愿，只是气不过了才这么说。
多年来接受的教育无时不刻在训导着宋允希，战争有两种，一种是正义之战，一种是不义之战。
无论抗日还是抗美，都是以正义对抗不义。
但那是从国家层面而言的，如果微缩到个人命运，无疑都是令人心碎的悲剧，哪有什么正义可言。
车往北走了不到一小时，驾驶室后窗被嘭嘭敲响，何寿礼手下的战士用脸贴窗，不知在喊些啥，但从神情来看，似乎是遇了麻烦。
“右侧后方，两部威利斯吉普，有机枪，来意不明……唔，有一部转向到我们左侧了，念兰，你留意一下。”宋允希迅速从反光镜中探明情况。
“不要紧张，他们应该是来确认我的安全的。”詹妮特颇为肯定地劝慰。
话音刚落，整部车身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那无疑是车载机枪子弹在问候他们。
“草旦的美国佬！”李念兰痛骂一声，急打方向，一发曳光弹擦着车身飞向前方，接着，下一发子弹将反光镜打得稀碎。
“他们不可能是美国军队！”詹妮特弯腰俯身，不得不抱住李念兰的腿又求得平衡。
这一句倒是提醒了他，按照常理，珍惜人命的美国人是不可能甘冒如此风险的，难道是张潜江那帮军统特务？
仪表盘指针乱转，他估计是油箱打漏了，美国军车对油箱内壁做了防火处理，虽没有爆燃风险，但这趟车决计是开不远了。
“允希，去看看后车厢的情况。”李念兰最担心的便是何寿礼他们的安危，这种程度的火力扫射，伤亡怕是不会小。
宋允希扒住后窗，只见缺乏装甲防护的车厢里血迹斑斑，血泊里躺着三四个战士，似乎没了生命体征。
“还……还行吧，火力太密集，大概伤了几个人。”她生怕刺激到他，顺嘴编了个善意的谎。
“妈的，这帮畜生……”李念兰感觉自己像是拖了一头病牛，在黑魔窟里左冲右突，却永远摆不脱恶鬼纠缠。
此时天色已有几分微明，宋允希盘算着里程，又观察远处起伏的山形，眼前不由一亮：“念兰同志，请把油门踏到底，听我发出指令，你趁势右转。”
“好咧，量他们强龙压不过你这地头蛇。”绝境之中，他索性放肆大笑，脚底发力，保持匀速前进的军车怪吼一声，朝迷雾重重的山林猛的蹿出一大步。
“可恶，居然把我形容成蛇！”宋允希自小不喜欢蛇，尤其是传说中的美女蛇。
詹妮特预感到会把性命送在这片苦寒之地，又不敢将身子立起，所能做的只剩下闭目祈祷。
这条林间小路只容得下单车进出，除了谙熟地形的行家，即便老司机不免也要翻车。
只见两侧松针林、白桦林急速倒退，地势危如悬卵，李念兰踏油门的脚不自觉地发抖。
宋允希则喃喃说着旁人听不明白的半岛族语：“大林子……小林子……怪林子……石头林子……”
前路越驶越窄，身后两部追击的吉普车倒是利用车身小的优势越逼越近。
“出林子！”随着宋允希最后一字吐出，眼前豁然一亮，第一缕晨曦落在青翠欲滴的苍山之巅。
“念兰，你听好了！前方道路断绝，下面是万丈谷底，等下我数一二三，你就朝右满舵打弯。詹妮特医生，做好防冲撞准备！”
詹妮特早就面无人色，这警告更让她直哆嗦，这可不比当年在缅甸野人山空降，此时身后可没有美国军队的保护。
引擎轰鸣打破山间寂静，那些经年不动的落叶被车胎辗过旋起，在空中凌乱不悦。
“准备了……一、二、三，向右！”
宋允希像是发令的裁判员，刚读出“三”字，方向盘在李念兰手中瞬时盘了两圈，军车一阵吭哧，浑身零件发出刺耳怪异的嚣叫，车身几乎是以l型直角变向，离心力让左侧轮胎腾空。
李念兰从驾驶座上被甩脱出去，重重撞在宋允希怀里，而詹妮特则是无助惊恐地发出高分贝尖叫。
发足馬力紧咬不舍的两部吉普车也跟着急转，但毕竟反应慢了半拍，左侧那部吉普车失了控，直直冲出悬崖。
车上三个军统情报人员眼福不浅，瞥见了他们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山中日出，而后连人带车被地心引力拽进幽幽深谷。
右侧那部吉普急刹转向，没头苍蝇似的原地打了十多个转，张潜江和他的手下被狠狠甩飞出去。
小型军用卡车侧翻在林子里，油箱上的枪眼儿咕咕冒油，汽油味盖过了花香。
这股翻车的力道远比当年两次坠机刚猛。天翻地覆之后，李念兰倒在允希怀里，腿下则压着詹妮特，三个人几乎成了揉在一起的面团。
驾驶室外的天空倾斜怪异，幸运之神并未垂青眷顾。更要命的是，两个女人都没了知觉，允希的额头破开了口子，车窗玻璃被她撞得粉碎。
驾驶室里的人尚且如此，何寿礼他们在后车厢估计够呛，前提是他们得先活着。
李念兰困难地挪过身子，想伸手去摸头顶处的车门，臂展只差一寸没法够到。
情急之下，他改用脚踹挡风玻璃，美国军车的正面挡风玻璃质量极好，哪里能踹得动。
他暗暗叫苦，此处虽然人迹罕至，但毕竟仍在敌占区，遇上美国人或是南伪军的巡逻队就麻烦了。
正在苦无出路的时候，头顶的车门发出咔嗒一声，接着是轴承困难地转动。
看来是有人率先从翻车事故中恢复了行动能力。
没等开门之人露脸，张潜江与生俱来的阴险毒辣的气息便漫进侧翻的驾驶室。
这老特务也是摔得不轻，脸上红蚯蚓一道连一道，笔挺的上校制服烂成了乞丐装。
“怎么没摔死你个狗特务。”李念兰冲他鄙夷地笑了笑，特务们折磨人的手段花样百出，若张潜江只是想一枪打爆自己的脑袋，那便再好不过。
“嘿嘿，你小子的命是我的，之前一直存着，没拿回来之前，我怎么舍得死？”张潜江掏出乌亮的手枪，这支勃朗宁是老蒋亲自颁发的，以奖励这位军统处长不远万里从大西南辗转逃回的一片忠心。
张潜江的手下死了个七七八八，一趟没啥风险的差使被他整得血淋淋的。夜长梦多，此时的他也急于了结李念兰的性命。
“这条命，我舍得给，你敢拿吗？”面对特务淫威，他并不打算露怯。
“哈哈，自军统诞生以来，被执行家法的叛徒数不胜数，无论是叛日还是投靠红党，哪有能留下命来的。”张潜江也伤得不轻，动作困难地拉动枪机，将李念兰的眉心套在准星里。
“等等！”
“怎么？怕死了？”
“当然不怕，这位美国军医是无辜的，打死老子之后，麻烦把她原路送回。”
“你这混小子，倒是从来不缺桃花运，日本女谍，女红党，北岛女兵，现在连美国妞的洋荦也敢开。”
“放屁，她是张知行的老婆！”
“啊，这就说得通了。张知行，当年从本人的眼皮底下，带着你的崽儿逃到了美国。可惜啊，委座一时心软，卖了龙云的面子，给你小子留了个种。不过天道好轮回，这洋女人的好日子也算到头了。当然了，她这条命肯定得记在你账上。”
见他要对詹妮特下手，李念兰头顶心冒火，伸长脖子张开嘴，把所能想到的脏话一股脑全喷了出来。
张潜江毫不动怒，只是微笑地听着，待他骂累了，这才重新抬起手来：“把天骂出窟窿，都没人能救你，认命吧。”
事已至此，李念兰也绝了活命的念想。他悄悄将手探入詹妮特的衣兜，摸到宋允希先前塞进的那颗手榴弹。
哪怕是同归于尽，也不能让狗特务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