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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笼中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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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5年3月11日,重庆。

    平塚秀行那对干枯的手,正以极高的频率颤抖。

    他从未如此悲愤过,原因只是手中这张薄薄的纸。

    “真是讽刺啊……舍命夺来的配方,居然烧死了自己的家人……”

    冯绍唐面无表情的欣赏起老对手的悲剧人生,冷言冷语道:“你们炸死重庆数万百姓,在南京屠戮数十万平民的时候,自然应该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世界是公平的,昨日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平塚忍住眼眶中沸腾的泪水,再一次读遍纸上文字,目光滑过一字一行,他的心脏再度坚硬起来,渐渐恢复脸上固有的冷酷。

    3月9日,334架美军b-29重型轰炸机对东京进行了持续2个多小时的无差别轰炸,投下2千吨燃烧弹。

    轰炸行动的美军指挥官叫作“李梅”,此人在后世被人们誉为“烧烤大师”。

    李虎巍带队突袭荻野基地的那日,平塚秀行只身潜入要害,趁着两拨人马对峙的当口果断盗取配方。

    那条神秘莫测的影子,正是新近投靠军统的平塚大佐。

    配方公式,是他结盟军统的投名状。

    有了关键的合成公式,“弥之炎”的秘密被美国武器工程师短时间内实现逆向破解。

    取得重大突破之后,美国工程师却和荻野十方走向完全相反的研究路子。

    荻野试图使之雾化,令“弥之炎”无所不在;美国人却将它固体化,与胶状汽油混合。

    “这火焰……就像传染病,第一个被烧着的人,只要有第二个人试图去搭救他,便会沾上燃烧着的凝固汽油……”平塚放下报告,仰面朝天像是自言自语,“‘弥之炎’的黏附性,燃烧的持久性,都在这场天火之灾中尽显无遗……唯一不同的是,它不再散发郁金香的芬芳了。”

    “您全家的不幸,我谨代表个人致以慰问。同时,也很高兴看到阁下的思维终于转变过来了。”冯绍唐冷峻如冰山的脸色开始缓和复苏。

    平塚秀行的呼吸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而窒息,极度艰难地说道:“我试着去理解这场惨无人道的空袭,又试着相信它是披着暴力外衣的正义,只是为了让你我之间的合作能继续下去。”

    “哈,”冯绍唐干笑几声,把两手一摊,“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愉快合作的开端,恭喜阁下为盟国立了如此殊勋。”

    平塚秀行一身中式长衫,衣帽架上扣着铜盆礼帽,那身大佐军装于他而言已变得有些陌生了。

    “不提这些空洞无聊的话题了,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们?”

    冯绍唐掏出怀表,这块表一度经由林玄之手转交给陈平。

    现在,“表”里如一,物归原主。可叹的是,经手之人已成阶下囚,转手之人化作松山要塞上的枯骨。

    “随时可以,不过,需要麻烦阁下蒙上双眼。而且,这段路可不短哟。”

    “是吗?替我蒙上眼吧,现在就走!”

    ……

    北条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秘密监狱的具体位置,连她这名前军统女谍都一时无法猜透。

    负责看守她的女狱警,个个膀大腰圆,金刚怒目,像是《水浒传》里的顾大嫂,而且三句话问不出一句有用的来。

    生活起居还过得去,显然军统并不想她速死,因为她还能榨出些许价值来。

    狱中生活是不存在时间概念的,她靠日出日落盘点经过的每一天,再用指甲盖在斑驳老墙上刻出道道划痕。

    她想起李虎巍曾用这办法在枪身上记录战绩,现在,她却用之来累计时间。

    不知不觉,日复一日,秀美的指甲残损,第六十条划痕已刻在红砖上。

    沉沉铁窗栅门之外,传来军靴底敲击地面的声响。

    出于特工的职业本能,她几乎牢记住这狱中每名狱警的脚步轻重缓急,这声响绝非来自狱中,而是……心底的恐惧感不住涌起。

    时光如电,八年之前那一幕恍若重现……

    “小妹妹,你真的决心走这条路吗?这可是一条……看不到光明的路啊。”

    “可我们都是为了追寻光明啊?”

    “呵呵,事与愿违,目标的光明,并不能等同手段的光明……”

    “那……我也愿意的。”

    “你可不要后悔……”

    “我林玄的字典里,没有‘后悔’两个字。”

    “嗯,不让须眉,真英物也!”

    多年以前,还是应征学生兵一员的林玄,报考特工人员时,与恰巧巡视至此的戴笠之间发生了这段对话。

    当时还没有军统,其称谓是复兴社特务处。

    脚步声如同巨型猛兽的脚掌,一寸寸的踏近,直达心魄。

    “我终于明白了,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子,为何要铁了心肠走上这条步步见血的黑暗之路……”

    原来,戴笠的记忆,和她是连着的,铁门里和铁门外的人,此刻的思绪都停留在多年之前的新兵招募处门前。

    “局座……”

    “不用说了……你的身世命运,我尽已知晓。每每想到一个四岁女童要背负家国使命,只身来到异域,孤立无援的战斗,将真实的心门对所有人关上,戴某也不禁惶惶然。”

    北条绫跪在牢门边上,这角度让她和戴笠无从对视,却能清晰无误的接听到对方喉咙里爬出的每个字。

    “邪不胜正,在埃及的阴谋没有得逞,但作为军统的对手来说,你无疑是成功的,骗过了我们每一个人。你对军统造成的杀伤,比全部日伪机关造成的伤害总和更高!”

    他是来宣布对我的死刑的?北条绫听出戴笠舌腭下压抑的无穷怒火。

    “遗憾的是,尽管沦为阶下囚,我却无法杀你。并非戴某刀下留情,按军统规矩,你早该千刀万剐,再扔进硫酸池子里去!但是,你又赢了一局,给出了一个留你性命的充足理由。”

    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的思绪原本已顺出一条线来,却又被戴笠语焉不详的话给搅乱了。

    “你应该庆幸,军统尽管冷酷,却从不冲动,愤怒的情绪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好好留在这方寸牢房中度日吧,下次见面,就该是在地狱了。”

    军靴夸夸的走远了,接下来,就又是无边的寂寞了。

    她曾被私下赞为军统的百灵鸟,现在却成了笼中鸟。没有审判,没有期限,这才是让她心慌的地方,尤其她在这世上仍有牵挂。

    有朝一日,若能见面,那个叫倬云的孩子,会原谅自己吗?

    一年之后,戴笠的飞机在雷电交加之中,一头撞上南京近郊的山腰,提前去地狱等候北条绫了。

    “因为她,我失去了委座最后的信任吗……”撞山之前,戴笠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主人撒手不管的华丽风筝。

    戴笠走后又是五日过去,她的右手食指指甲已彻底破损,短时间内是划不出任何痕迹了,中指却是用不习惯。

    黄昏时,牢房外的走廊里又传来脚步声,但并非来自军靴,而是软底布鞋发出的噗噗声。若非受过专业训练,普通人是难以觉察这种布鞋声的。

    凶恶的女狱警哗啦几下打开牢门锁,瓮声瓮气对来人交代道:“进去吧,好了叫我。”

    牢门窄小,平塚秀行套在灰布长衫里,铜盆礼帽,双眼被厚厚黑布蒙住,像个瞎子艺人。

    北条绫熟悉他的脚步,还有死神低吟似的呼吸。

    “平塚秀行,你怎会出现在这里?让我猜猜……明白了,你……你从来就只忠于自己,而非国家,对不对?这就是你所说的‘下一场正确的战争’?”

    听闻北条绫对他直呼其名,平塚的气息愈发粗重,如一个老人般缓缓靠近铁栅:“小姐……您受苦啦……平塚无能……但永远不会背叛小姐您的。”

    没有重逢故人的愉悦,也没有惊觉属下变节的愤怒,两人的心思像一对敏锐的游蛇,头尾相衔搅在一起。

    “平塚君,若我猜对了,你便点点头。”

    “嗯,遵命。”

    “你……将我……或许还有弗林……当成了和中國人交易的筹码,是么?”

    平塚发枯的嘴唇磨了磨,没有应答,也没有点头。

    “难道……我猜错了?”

    “不,我们三个都是这场豪赌的筹码,可同时,也是这副牌局的下注人。”

    “我与弗林,一个被囚,一个重伤,算得什么筹码?戴笠恨我却留我性命,难道只是因为你巧舌如簧?”

    平塚的话语突然转为悲凉,吐字如落叶扫地:“国家之争,我等三个小卒当然无足轻重,但是……我会让日本努力回到正轨上来,虽然,为此已失去了全部家人……”

    在得知平塚盗得荻野武器配方并交予美国人之后,北条绫惊恐得说不出话来。她无力的跌坐在地,感觉小小的囚室瞬间被寒气所笼罩。

    “他还好吧?”

    平塚愣了一愣,不明白这个“他”是指谁。弗林?还是那个井上家的后代?

    “您是说弗林君吗?会坚持活下去的,他和我都将为您而战。当中國的下一场内战结束,我们会用胜利将您赎出来。在此之前,还请您多加珍重。”

    平塚朝她深深一躬,转身消失在视野里。女狱警将牢门再次封锁,黄昏斜阳被无情相拒在囚室之外。

    这是世上最冰冷的太阳。

    北条绫颤巍巍的探出中指,指甲盖在冰凉的红砖上深深刻出一条新痕来。

    荒沼之中,在李虎巍咄咄逼人的质问面前,弗林与她近乎决裂。

    她与他,还能回到相敬如宾的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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