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灭顶之灾

    生在地球两端的人，结成化解不开的仇家。

    洪水席卷过的土地呈现出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光滑，李虎巍用目光送走最后一批撤离山谷的战友，然后顺着洪水进军的方向搜寻梅萨的下落，同时确认弗林的死活。

    绿意盎然的大地面目全非，几乎所有枝叶繁茂的高矮树木都成了秃子，显得分外破败凋零。向北面走出三公里不到，一具套着迷彩作战服的尸体横在树下，面部埋在泥里，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还套着特制的作战靴。

    雨过天未晴，在阴云注视下，蚂蟥和食人蚁们还未来得及光顾这顿大食。

    那无疑是弗林的日常行军装扮，花花绿绿很适合在丛林中掩盖行踪。李虎巍身后背着弗林的战术背包，背包上的迷彩与作战服相配套。他决定将迷彩服剥下来，让仇人赤条条曝尸荒野。

    走近之后，他看到一根尖木扎进尸身后背，迷彩服除去那个巨大的破洞，其余部分也被划得破破烂烂，技艺再好的裁缝也挽救不了。他未免有些失望，用枪管将尸体翻转过来，想看一看宿敌的悲惨死相。对了，上衣口袋里说不定也有那张兵神合影呢。

    尸身刚刚翻动，从身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声。糟糕，是诡雷！

    李虎巍立即做出侧身鱼跃，诡雷过秒就炸，破片和尸块横飞。他刚一落地便知不妙，两边耳朵听觉全没了，整个大脑尽是嗡嗡声，像有百多支唢呐在脑中无休止的卖力吹奏。

    弗林一瘸一拐地出现在视野里，也是浑身带伤，脸上并没有胜利者惯有的笑。

    滔滔洪水未对弗林手下留情，在湍急的水中，他成了无助的浮萍，被洪峰一路裹挟，无数尖石和树枝将他扎得遍体鳞伤，右小腿骨也折了。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对手居然把自然环境武器化。

    弗林缓过劲来，自以为山穷水尽，却见到一具日本兵的尸体躺在他身侧不远的地方，这个倒霉蛋在洪水之中被一段尖木刺穿了胸膛。无比幸运的是，这具尸体与他身材差别不大。那个小个子中国人肯定会找上门来，他决定好好利用这个死人做些手脚。

    着了敌人的道，李虎巍只好举起双手，这条命已暂时不属于自己了。

    他枪被缴了，迷彩背包回到了弗林手里。对手根本看不上那支旧三八大盖，随手插进污泥里。唯一感兴趣的是那支镶有银骷髅的匕首，曾经插在雷公的胸膛里，现在是李虎巍的贴身短刃。

    “战场上没有一件东西能保证绝对安全，包括你的战利品在内。”这是雷公生前对他复述最多的一句话，此时此刻，他深深觉得对不起雷老师的教导。

    弗林整张脸糊着黑泥，李虎巍看不清他的喜怒。对手似乎并不想一刀或是一枪解决他，而是用粗绳索绑住了手腕脚踝，将之如待宰的生猪般倒吊起来，胶带封住了呜呜哼哼的嘴。栓住雷公指环的丝线被匕首挑断，银色的天使们落进凡尘。

    他渐渐明白背包里那些稀奇古怪玩意儿的用途。刚才的战斗中，头发被烧去大半。现在，冰凉的球状金属物刚好牢牢粘在光秃秃的头皮上，他能大致猜出是一枚小型爆炸物，触发机制虽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六翼伯爵把他变成了一枚诡雷。

    “红~外~线，明白？”弗林说出这个充满陌生感的词汇，听起来不像是这颗星球上的语言。人类早在1800年就发现了这种肉眼不可见光，然而只上过几年私塾的李虎巍自然闻所未闻。

    在正对李虎巍头顶的一小块地面上，弗林埋置好那只间歇发光的黑色盒子，将倒吊的身子固定住之后，爆炸物同黑盒之间连出一道红色光柱来。

    红外线是一道不可见的电磁波，红色光柱只是为了提醒加害者与被害者“死亡连线”的存在。这种具象化的危险提示，无疑属于心理战的一部分。

    弗林将左右手食指对接在一起，假作友善的笑道：“安~全”。当他两指分开，双目立即变得狰狞，口中发出“嘭”的模仿爆炸声。

    他将死亡说明书演绎得十分明白，当头顶炸弹和地面装置呈对接直线，那便暂时安全；一旦上下错位导致光柱断裂，李虎巍的脑袋肯定会像烂蕃茄一样爆开。

    这是一顶危险的荆棘王冠，让佩戴者的生命变成随时可能熄灭的风中残烛。糟糕的不仅于此，他的性命变作弗林手中的诱饵，当梅萨赶来营救，便能一箭双雕同时拿下。

    “朋~友~嘭！”弗林居然也会读这两个中国字，边读边露出卑鄙无耻的笑容。他决定放长线钓大鱼，那个牛皮糖般难缠的美洲雇佣兵肯定在这附近徘徊游荡，相信以这两人的交情，不可能见死不救。

    兵者，诡道也。

    在欧洲东线战场上，苏德两军置对手于死地的诡雷战术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人类智慧中的狠毒阴暗被战争无限放大。弗林见识过诡雷罐头，诡雷壁画，诡雷水井，诡雷路标甚至诡雷鲜花……至于能触发各类爆炸物的尸体则更是见怪不怪。此刻，他最新的杰作——诡雷人质登场了。

    “下地狱去吧，和他们三个道声好，别让恶鬼撕碎了你。”弗林对他残忍一笑，转身潜回预定的狙击位置，静静等待梅萨上钩。

    李虎巍听不懂弗林在说些什么，但能感觉到死神已把镰刀架在脖子上，先前下地狱的三位兵神正在幽冥中等着向他复仇。

    整个世界在眼前倒转过来，天在脚下，山在穹顶，乌云如生铁坠地，水系似流云漫天。身为一只倒吊的猪，李虎巍连挣扎喊叫都做不到，他必须随时保持身体的静止，祈祷不要有野兽来骚扰。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帘中走来一个倒立人，麻秆似的细腿，鸡爪一样的小手，留着最古朴的克钦人发饰，脸蛋是被南亚烈日常年灼烧的那种通红色泽。

    这片被洪水侵卷过的不毛之地，居然出现了当地土人，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克钦小女孩。

    如果没有头顶的那块铁疙瘩，李虎巍真要喊一声谢天谢地盼来救星了。但无知的小女孩肯定不会明白什么是红外线，毛毛躁躁的山里人只会好心办坏事，最终害人害己。

    土著女孩一只手放在嘴里，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用无比怪异的眼神盯着树下倒悬之人。

    李虎巍倒是会说几句克钦语，那种语言和中国的景颇族语很相似，但他嘴被胶带封得严严实实，莫说吐字，连呼吸都只能仰仗一对鼻孔。他又不敢挣扎着发出呜呜声，过于剧烈的动作幅度很可能把头顶那玩意儿当场引爆了。

    女孩变得大胆了些，一对裹满湿泥的赤脚停在发射红外线的黑色盒子前不到一寸位置。她来自最原始的克钦部落，世代居住在胡康河谷边缘，《桃花源记》里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说的就是这类与世隔绝的民族。

    李虎巍已经能闻到她身上的青草香和泥土腥。山里女孩淳朴的黑红脸蛋与他上下交错面对，纯净的和天空一色的眼睛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很自然地集中到头顶心处的那颗微型炸弹。

    女孩以为是件有趣的玩具，果然动了好奇心，笑嘻嘻的伸手去触碰。李虎巍双眉紧皱，一丝凉意从头顶心蔓延到脚底心，脑中暗暗叫苦：小姑奶奶，您就行行好吧，这东西不好玩，会把咱俩炸成一对烧烤野鸳鸯的。

    他只得拼命眨动眼皮，试图以此传递危险信号。

    那女孩并不笨，马上缩回手去，又怯怯生用克钦语说道：“我来救你。”

    李虎巍听力恢复了一些，这句青涩的克钦语让心头一暖，却又随之一紧，这女孩心地善良，但绝不可能知道那枚要人命的玩意儿的触发机制。

    女孩正待去解开绑索，一股凶猛的冲击力将她掀飞了，带出一路纷飞的血花。

    稍后，kar98k的巨大枪声才传进耳朵，无邪天真的克钦女娃横死眼前。谁说那个恶魔不杀女人的？

    弗林稳稳拉栓退出冒烟的弹壳，心中冷笑道：“我可是暂时救了你一命，中国小鸡仔。让你多呼吸一会儿人间的空气吧，等那位佣兵朋友来了好一起上路。”

    克钦少女早没了呼吸，瘦小单薄的身子被七九重尖弹穿出可怕的血洞。不管他承认与否，弗林事实上延长了他的生命。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对“救命恩人”恨得这般咬牙切齿。只要达成目的，弗林敢于向任何人开枪，包括弱不能缚鸡的女孩。

    发射接收红外线的装置由电池驱动，电量只够支撑十二个小时，时针已经转过了两格，李虎巍的生命进入十小时倒计时。这还是乐观的估计，好在此刻山中平静无风，若是风声乍起，稍大一些的风力将他吹偏位置都有可能引爆炸药。

    中弹身亡的女孩平静的像是睡着了一般，下一个又会是谁？

    他突然放弃了求生欲望，试图挣扎着移动位置以便触发引信。双肩左右摇摆，高悬的绳索开始微微摆动。这条命纵使是不要了，也不能让弗林利用自己继续害人！

    正在李虎巍自杀式挣扎之际，耳边听到了一声大喝：“别动，你小子可不能就这么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