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辞职失败的第二天（二）
信任？韩九江不由苦笑，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自己如何值得对方的信任？
上一世，沈云生便是被他强行留在京城，做了个名不副实的尚书令，明面上位高权重颇受恩宠，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韩九江却知道，自己与沈云生之间，早就因为对方执意辞官之事生了间隙。
沈云生在京都任职期间时常操劳，却在很多朝政大事上，并没有什么话语权。
那时他正年轻气盛，带领军队推翻旧朝，何等威风，却在自己的臣子上屡屡碰壁。只是那个时候，他还分不清占有欲与喜欢，只以为对方的离开便是背叛，只以为自己是为对方的“忤逆”而心生不满……到头来，满腔扭曲的情感便都朝着沈云生发作。
沈云生想回江南，自己便强行将他留在了京城；他想煮茶烹酒清闲度日，自己却将他置身于朝堂的权势旋涡之中；他不想看到自己，自己却让他日日入宫，当面禀报那些无足轻重的琐事……
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让沈云生不快，方才自己痛快，还只是单纯想要见到他。
执政日久，他的猜疑之心愈发严重，他怀疑当初和自己一起打天下如今气焰嚣张的旧人，怀疑殿堂之下恭敬称贤背后却表露不满的朝臣，甚至……他开始怀疑沈云生。
韩九江有时候在想，他是忠诚于我的吗？
还是也如诏狱之中的那些人那般心口不一，实则暗地里另有谋划？
再之后，郭如震谋逆证据确凿，府中还搜出了与朝中之人勾结的信件。
调查的结果显示，桩桩件件都与沈云生有着密切关联。韩九江勃然大怒，却在这个时候才慢慢察觉自己的心意，他看着白纸黑字，满心惶恐，他恨沈云生背叛，却依旧不想沈云生为此丢了性命。
韩九江在明华宫中枯坐到天明，最终选择派人将证据一一抹杀，只当从未发生过。但第二日殿前，沈云生却坚定不移为郭如震辩护，激动之余甚至直言“昏聩”……
京城之外事态逐渐严重，好在林国公老当益壮带兵成功镇压，方才收兵权归于帝王。
事败之后，郭家株连九族，京都血流不止。而沈云生，被他流放去了二人年少相遇的地方，那里也是韩九江的家乡。
他不愿沈云生被此事波及，于是自以为宽厚地派人一路护送照料。但沈云生仍旧不满，甚至怀疑韩九江不过是假意维护。却又如此恰巧，途中当真遇上了劫匪，险些要了车队一行人的性命。遭此大难又加上郭如震之死，致使沈云生忧思过度郁结于心，生了一场大病。
再后来……
朝堂针锋相对那日，竟变成了诀别。
人死如灯灭，可情愫却在灰烬中悄然燃起心火。随着沈云生的离去，真相慢慢浮出水面，郭如震被人诬陷所谓的证据更是，而罪魁祸首仍在朝堂之上。
哪怕韩九江追悔莫及，却只能通过让自己昏天黑地忙于朝政才能逃避现实。
他在悲痛中慢慢清醒，着手拨乱正反平复冤情，自身亦是痛改前非，当真做到贤明清廉唯才是用，在他的治理下，国泰明安四海升平，沈云生曾憧憬渴望建立的太平盛世，在死后数余年，才得以实现。
人人称颂陛下贤明，但对于韩九江而言，他此生最大的错误，导致了最无法接受的失去。
而失去的，永远回不来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沈云生仔细观察着韩九江的神色，见他并无责备之意，这才放心下来。
但也慢慢察觉到韩九江有些不在状态，反倒像是——被魇住了。
沈云生新到这里，宫人又全被韩九江赶了出去，连想找个人去叫太医过来都找不到。他稍加犹豫，斗胆握住了皇帝陛下的右手。
他自小学的东西繁杂，自认在医术一道不算精通，但即便如此，沈云生也能察觉到对方的脉象错乱无章，近乎走火入魔。
“陛下！”沈云生见他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心中大惊：“您可察觉到身体哪里不适？”
沈云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心中难免揣测，如此大悲大喜之态按道理来说当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可近来朝堂内外虽有波折，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麻烦，文有林国公武有郭如震，纵使还有心思诡谲之人暗自谋划，却也成不了什么风浪。如今韩九江大权在握，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何来如此颓丧之态。
沈云生却不知道韩九江心里想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在为我担心。韩九江想到，是你自己要心软的，可不是我要耍手段。
“我头疼得有些厉害。”他一手按着自己的脑袋表情痛苦，整个人也慢慢卸了力气靠在了沈云生身上。
他身量比之沈云生高出不少，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就这么靠过来，沈云生顿时有了种“五岳倾倒”的慌乱，若非韩九江收了几分力气，怕是二人要直接连带着一起倒在了地上。
沈云生压根没怀疑他是装的，毕竟韩九江从刚进门开始看起来就不太舒服站直身子将人扶稳后，他柔声道：“陛下头疼得厉害，还是让太医过来看看？”
“不是什么大毛病，”韩九江虚弱了语气，“大概这段时间看着你们一个两个都想走，实在是劳神伤心，没怎么睡好觉。”
沈云生：“……”
听起来倒成他的错了。
韩九江也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沈云生没再继续说辞职的事情，他就当做对方已经心甘情愿留下了。
“说起来是我一时冲动，也没问过你的意见，就强行让你留在宫里。”他先发夺人地说道，“但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把你放在宫里头，我这心里才放心。你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贴心的人，冷了饿了无人照顾，倒不如和我住一起，饮食起居也有个照应。”
他说得真情实意，沈云生听了却有些好笑，若是别的什么人这么说，他怕是只会感到心中熨帖，但偏偏韩九江是皇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住在一起”那可是住在皇宫里，多少有些不合适。
“说起来，郭如震他们几个估计也觉得我这件事做得不地道，”韩九江话头一转，又说道：“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过好好休养一段时间，若是日后有什么打算再和我说就是，我给你留张空白圣旨，以后无论你想做什么，随便写就是。”
沈云生对他今天这些操作更加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前段时间他隐约感觉韩九江有揽权的倾向，现如今来看，似乎是自己想多了，韩九江依旧是以前那个韩九江，并没有因为做了皇帝，就彻底枉顾多年情谊。
“我要这个做什么，只不过我住在宫里实在不合规矩，”沈云生劝说道，“前朝的事情你就不能稍微放在心上？就算你信得过我，可这瓜田李下的事情，终归影响不好。”
韩九江无所谓道：“我又没有后宫，你住在这儿影响谁了？”
他不至于连沈云生的顾虑都看不出来，只是好不容易想了个法子将人留在身边，怎么舍得把人放走：“你放心在这儿住着，有什么疑虑我会解决。”
沈云生只好答应了下来：“微臣遵旨。”
韩九江听这话就不太乐意了：“我说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没必要这么生分，”他言语间神色有些黯然，“你我自小一起长大，到如今却和陌路人没什么区别，这才刚当上皇帝就已经开始做孤家寡人，实在没什么意思。”
沈云生也不知道这两天韩九江到底怎么了，分明是大权在正意气风发的时候，怎么反倒像是活回去了。
只是，他越是这样，沈云生反而越是不知道该如何招架，只好先安抚道：“陛下言重了，若是因为世家之事心中苦闷，大可同我等诉说，若是有能为陛下效力之处绝不推脱。只是这样的气话，还是不要随便说了。”
“这儿又没人，叫陛下做什么，以前不都直呼名字，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沈云生心情有些复杂，却又不忍心真他神色如此落寞，只好依了他：“……韩九江，这样总可以了？世家权势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贸然行事，”
韩九江这才满意，至于后半句，只当自己没听见。
笑话，那些人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哪儿还需要沈云生为这种事情劳神费心，但既然卖惨有用，或许能多留那些人一段时间。
正当他满心谋略还未来得及开展，门外声音传来急匆匆地说道：“陛下不好了！郭将军在宫门前，想要强行闯入，已经和禁军首领打起来了。”
韩九江：“……”
这就是事业刚起步的不好之处了。
宫里宫外，就没一个懂规矩的？？？
沈云生心下紧张：“郭如震那家伙就是这么个火爆脾气，刚到京城还不知道这儿的规矩，微臣愿代陛下前去，定会及时化解矛盾。”
韩九江不由得心生郁闷，一边是“微臣”、“陛下”，另外一边是“那家伙”，亲近疏远如此鲜明。
“他不懂个屁，当初带兵打仗的时候都知道无事不可擅闯帅帐，怎么到了皇城，是宫墙更有挑战，所以惹他想尝试尝试不成？”韩九江直接拉住了沈云生的手：“要去一起去，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搞什么名堂！”
沈云生的目光注视着比自己高出不少的背影，看他暴跳如雷的样子，反而确定了韩九江不会追究。此刻，才终于找回了几分熟悉感，仿佛一切和进入京都前没有任何不同。不由得弯起了眉眼：“好啊，要是他不给出个正当理由，就罚他去清扫皇城。”
韩九江一愣，却很快反应过来，笑着接道：“那太便宜他了，不如让他去绣花，要是绣得不成样子，就扣他俸禄让他没钱去喝酒。”
就在二人几句话的时间把郭如震的工资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时候，宫门前已经打得热火朝天。
卫兵和郭如震的下属围城了一个圈，为各自的上司欢呼喝彩，而圈内的，自然是禁军首领韩思之与辅国大将军郭如震。
今日册封，郭如震这种从不知打扮二字为何物的莽汉也换了身体面衣服，只可惜，也没能体面多久。
这不，上午还人模狗样的一起在朝堂之上互相贺喜，下午便脱去了外衣坦诚相见。二人都是练家子，虽是赤手空拳，但每招每式都充满力道恨不得拳拳到肉，一看就知道并非空架子，二人你来我往各有千秋，让一旁围观众人发出阵阵高呼。
“韩首领加油，打他！让他们这群莽夫知道我们禁军不是好惹的！”
“将军不要和这小白脸纠缠，踢他腿，打他下盘，将军！往死里打！”
……
不仅热闹，而且当真是半点规矩都没有。
有这么一群下属，也难怪那些世家自诩高人一等，看不起他们这些新贵。
韩九江脸顿时就黑了：“放肆！宫门前是让你们这般嬉笑打闹的地方？”
他怒斥道：“韩思之，郭如震，还给我滚过来！”
二人正打得兴起，韩思之的手肘抵着郭如震的下巴，郭如震的脚拗过韩思之的下盘，一时间难舍难分，连周遭突然安静下来都没有察觉到，直到韩九江的声音响起，才终于意识到闯祸了。
韩思之已经停手，郭如震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有意为之，直接借力将韩思之绊了个背朝天，若非宫门口打扫得干净，韩思之怕不是要吃一嘴的沙子。
沈云生：“……”
郭如震，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