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周一魏辰来到研究所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
很少看他这么心不在焉的样子，郑杰扬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魏辰眼睛无神，手上拿着一支笔，对着桌子一敲一敲地问：“我……为什么对着女朋友亲不下去”
“啊？”郑杰扬一愣，然后才意识到魏辰这人也就感情方面会有困扰，思索了一会儿问，“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可能当时不适合接吻吧。”
“就，在摩天轮顶端，我叫她闭眼。”魏辰仔细回忆着，还描述了一点细节。
郑杰扬半张着嘴问：“然后呢？”
“然后我靠近她，发现亲不下去，就……”
“就……？”郑杰扬拉了个长音。
“就……推开她了。”
“……”郑杰扬听到了死亡的声音。
魏辰手上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然后问：“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两个原因，”郑杰扬伸出两根手指，“要不就是你不喜欢女人，要不就是你和她没有感情。”
“我应该是喜欢女人的吧？”魏辰对着郑杰扬做了个干呕的表情，“我看到男人没感觉。”
郑杰扬翻了个白眼：“那你就是不喜欢她呗。”
魏辰想了想，他其实一直不知道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
郑杰扬像是看穿了他的内心活动，问道：“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么？”
魏辰老实地摇头。
“你看到她会心跳加速么？”
魏辰想了想，摇头。
“你看不到她会想她么？”
魏辰想了想，还是摇头。
郑杰扬拍了拍手：“那你就是不喜欢她呗，还有好说的。”
“那怎么能喜欢她啊？”魏辰把椅子滑到他旁边，抓了抓他的袖子。
“你当喜欢一个人是做题么，本来不会的做多了就会了？”郑杰扬不耐烦地瞥了瞥嘴。
魏辰想当然地回答：“那不然呢？这还得靠天赋？”
“有些心动是一见钟情，看到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的，”郑杰扬从上到下扫视了他一番：“我看你是没这天赋，只能靠后天补拙了。”
“我也觉得。”魏辰很有自知之明地点头。
“那就培养感情呗。”郑杰扬耸耸肩。
“怎么培养呢？”魏辰有些着急，“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呀。”
郑杰扬说教似地说：“男女之间要培养感情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起养个动物了，这样既培养了责任感，又培养了感情，一举两得，对以后两个人养孩子也有帮助。”
魏辰一边点头一边还抑扬顿挫的“原来如此”了好半天。
而这个问题不仅困扰着郑杰扬，也是梁锦这两天一直心不在焉的原因，周二她削苹果的时候再想心事，不小心削到了手都没发现，还是许墨欢看到苹果上染上了血才惊叫道：“小锦，你怎么回事啊？”
梁锦低头，马上把手指喊到嘴里，这是突然传来的疼痛才让她忍不住蹙起眉头。
“你在想什么心事呀？”许墨欢有些担忧地问。
梁锦有些尴尬的笑着摇摇头。
“你那个小男朋友吧？”许墨欢凑近了问道。
梁锦的眼神逃闪。
许墨欢用胳膊撞了撞她：“怎么了，跟我说说呗？”
“也没什么大事，”梁锦眼神有些空洞，“就是感觉，他似乎不喜欢我。”
“你这么优秀的小姑娘他不喜欢，该不是瞎吧。”许墨欢的口气带着些不解。
梁锦摇摇头：“可能是他这个人性格的关系吧，他好像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该怎么谈恋爱。”
“钢铁大直男都这样的，不过有个办法，能快递促进两人感情哦。”
“什么办法？”
许墨欢朝她勾勾手指，凑近说：“让他喝酒。”
“喝酒？”梁锦的身子往后倾。
许墨欢把她拉回来，凑近耳朵说：“酒壮怂人胆，喝了酒两个人亲密接触一下，自然就走近了。”
梁锦还想和她继续聊下去，突然许墨欢面色痛苦，按住自己肚子旁边的位置。
梁锦马上放下手中的事，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许墨欢的脸色越来越差，吃痛得话都说不出来。
梁锦按了铃叫了医生来，在做了一系列常规检查后医生把她带出去说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直到梁锦下班许墨欢一直都没有回病房，第二天她比平时都要早到医院，看到许墨欢已经回病床才安下心。
许墨欢之前一直在发呆，看到梁锦的时候把她叫了过去，她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每次一要开口好像就有些情绪控制不住，偏过头深呼吸两口，终于切入主题说道：“小锦，我要回去了。”
梁锦觉得有些突然，问道：“怎么了？是家里出事了么？”
许墨欢的嘴唇微微发着抖，说：“不，昨天检查的结果不好，日子不多了，最后的日子……我想在家里度过。”
梁锦看着她，把床帘拉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看着许墨欢一脸的不舍得。
“我虽然在这里住着，一直看惯了人家生老病死，但我之前的身体还不错，总觉得……似乎离我还不远，突然意识到似乎离自己这么近了，我才真的感觉到有多么无力，”许墨欢抹着眼泪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每天都会期待看到明天的太阳，但真的看到了，又会害怕，会害怕病痛，会患得患失，胆战心惊地过完一天，想着‘太好了，又赚了一天’，这是我们一天下来唯一开心的时刻。看着月亮，怕再也看不到太阳，看着太阳，怕再也看不到月亮，明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了，但还是不甘心。”
许墨欢说着说着越来越失控，这是梁锦第一次看到她哭，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梁锦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也知道作为一个健康的无法感同身受的人对病人说那些不痛不痒的好好活下去的话对他们来说并不算动听，她们需要的也许已经不是安慰了，她们只是想再多看这个世界一眼，多听一些好听的声音，多回忆一些美好的过往。
在这些进入倒数的日子里，尽可能的多感受一些东西，多留下一些东西。
珍惜，是他们最后日子里最重要的东西。
许墨欢办理了出院手续，她在家里已经找好了护工，不会影响生活质量，梁锦对她说：“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事情一定要来找我，我休息了会去看你。”
许墨欢跟病房里的人一一告别后离开了。
像这种生命最后决定回家里的人不少，毕竟医院是一个让人没有归属感的地方，这世界上应该都没有人会想在临终病房这个地方多呆一秒钟，如果可以，谁都想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安然离开。
许墨欢离开以后，梁锦看着她的病床发了很久的呆。
许墨欢是她见过在这里呆的时间最久精神也最好的病人，一直以来她觉得许墨欢就像是个奇迹，并且期待这个奇迹可以一直继续下去。
可惜，来到这里的人，或早或晚，终究是要离开的。
梁锦收拾好情绪，她还需要面对病房里其他三个病人。
李海和徐书清都很好照顾，吴芳平时也不怎么需要梁锦帮忙，所以她的工作任务倒是闲下来不少。
只是平时闲下来之后都会找许墨欢聊天，现在每每看过去，看到一个空空的床位，就会黯然失神。
许墨欢走后梁锦本来以为她不会再来联系自己，然而没想到她几乎是隔三岔五就会发消息给梁锦，小到手机软件更新出错让她帮忙处理，大到家里wifi坏了都会叫她去家里帮忙修。
几乎每次发消息都是让梁锦帮忙的，几乎是一个星期要去她家两三次的频率，周日学完钢琴又接到了许墨欢的电话，说家里新买的吸氧机不会用，让她帮忙去处理。
正好梁锦也不知道怎么面对魏辰，正好以要去病人家为由推脱了。
去许墨欢家里处理好吸氧机、顺便还给她家下水道通了一下，还给洗了个碗做了个大扫除。
回家后的许墨欢性格有些改变，变得特别容易生气发火，护工趁她午睡的时候对着梁锦大吐苦水，说做什么她都要嫌弃不满意，还说要不是看在她这么可怜的份上，甚至有过不想理她一走了之的想法。
梁锦安慰她说很多病人到后期都是这样的，他们自己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脾气，可能是病痛的折磨加上对生命的无望才让他们性情突变的，她还给护工塞了五百块钱让她好好照顾许墨欢。
忙了一天梁锦回家以后有些筋疲力尽，走到家里楼下，正锤着自己发酸的肩膀，突然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魏辰正蹲在她家门口跟手里牵着的一只狗玩。
梁锦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晃了晃脑袋问道：“魏辰？”
听到梁锦的声音，魏辰站了起来说：“啊，你回来啦。”
“你在……等我吗？”
魏辰点点头。
“这是什么？”梁锦指着魏辰身边的一只看不出品种的狗。
“这是我昨天领养的流浪狗，”魏辰蹲下身摸了摸他，“已经洗过澡打过针了。”
“哦，来遛狗么？”
“不，”魏辰沉着声到，“来送给你。”
“送给……”梁锦不太确定地指着自己，吞吞吐吐说出最后一个字，“我？”
“嗯，我想……我们一起养。”
“一起养嘛？”梁锦倒是挺意外的，她蹲到狗的身边说，“可以啊，那养在你家还是养在我家？”
这个问题魏辰早就想过了，回答道：“就……可以一周你家一周我家，周日的时候我们再来交接班。”
“嗯，也行，”梁锦点了点头，“这个主意挺好的。”
魏辰抓了抓脑袋：“那这周先养我家好了，我狗窝什么都准备好了，平时你也……可以来看它。”
梁锦看他这么诚恳的样子，猜是他也为上周的事情感觉不好意思，语气轻松道：“好啊，它有名字了嘛？”
“嗯，叫杰扬。”
“杰扬么？为什么？”
——因为是郑杰扬想的主意。
魏辰打了个哈哈，“就随便取的。”
“哦，公的母的呀。”
“公的，”魏辰补充道，“不过阉了。”
此时的郑杰扬打了个喷嚏，还以为自己是感冒了，把家里的门窗全都关了起来。
“好啊，那我们就一起养吧。”梁锦对着魏辰甜甜一笑。
两人也没多说话，只是简单带狗子见个面，不过梁锦隐约觉得这是魏辰对上周日的事情的一种道歉。
他这个人不擅长说话，也不太考虑别人的感受，他能做出这种行动，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巨大的突破了。
本还的确因为上周的事情有些郁结，通过魏辰这个举动，她倒是心情好了不少。
梁锦在家里买了个小键盘，回家的时候会稍微练练琴，也会看看心理学或者音乐治疗方面的书。
和魏辰之前的聊天记录从以前的“吃饭了没？”“洗澡了没？”“睡觉了没？”变成了“杰扬吃饭了没？”“杰扬洗澡了没？”“杰扬睡觉了没？”
每天晚上魏辰也会传很多杰扬的照片，两个人的距离不知不觉的确走近了不少。
周日上完钢琴课后梁锦到魏辰家里，两个人给杰扬洗了个澡，带它去附近的公园玩耍了一番，就这么带着狗出去，还真有一种结婚后带孩子出去玩的即视感。
晚上魏辰把杰扬送到梁锦家楼下，梁锦看看时间还早，问他道：“要上去坐坐么？”
魏辰还是第一次到梁锦家，梁锦家是两室一厅的房子，虽然不大但很温馨，梁锦是个父母住的，但父亲因为是海员常年不回家，母亲几年前又去世了，所以梁锦也早就习惯自己住了。
魏辰到家以后也没有紧张，动作倒是挺自然的，梁锦给他倒了杯水，突然想到许墨欢之前说的喝酒促进关系理论，打开冰箱拿了瓶水果酒过去。
她一手拿着水，一手拿着水果酒，两只手同时伸到魏辰面前：“想喝什么？”
魏辰看了一眼接过水说：“那个是果汁吗？我不爱喝甜的。”
梁锦坐在他身边，徐徐道：“是水果酒。”
魏辰点点头，没说话。
“你……能喝酒么？”梁锦问。
“应该不能喝酒吧，长大后也没喝过，就小时候我爸爸喝酒的时候老用筷子蘸着给我喝两口，那时候喝几滴就高了，听说我直接脱光衣服在家跳舞，感觉那天的酒对我的脑子损伤很大，到现在我觉得那天的酒都还没醒。”魏辰说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那……你是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么？”
魏辰摇摇头：“不知道，怕喝多了再跳舞一直就也没喝。”
梁锦把水果酒打开，递给魏辰：“那……喝一口吧，这个酒精度挺低的。”
魏辰愣了愣，想起之前郑杰扬还告诉过自己女孩子对自己如果提出要求千万不要轻易拒绝，于是接过罐子喝了一口，酒很甜，也喝不出酒味，魏辰喝完还抬了抬眉毛：“没想到挺好喝。”
“你喜欢就都给你吧。”梁锦说着把酒推到魏辰面前。
魏辰再喝了一口就没再喝了。
梁锦看了看他，好像没什么变化，也没打算再劝酒，把杰扬带到小房间早就为它准备好的狗窝里，和它玩了一会儿后听外面有些动静，跑出去一看，发现魏辰正整个人趴在桌子上。
梁锦走过去戳了戳他的手臂：“那个，你没事吧？”
魏辰缓缓抬起头，喘了口气，从脸颊红到耳后根。
梁锦下意识把桌上那个果酒的罐子拿起来晃了晃，里面的已经空了，看来魏辰是把一瓶全喝完了。
“我来给你讲一下阿基里斯悖论吧，”魏辰伸出一根手指像窜天猴一样指着天空，“这个悖论实际上是反映时空并不是无限可分的，运动也不是连续的。”
梁锦有些无奈，这个人真是连喝醉酒都要普及知识么？
她抓了抓魏辰：“别说什么悖论了，我送你回家吧。”
“那不说悖论，我们来，来聊聊结婚。”魏辰拍了拍身边的沙发。
“结婚……？”梁锦松开了拉他的手。
看梁锦不动了，魏辰一把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梁锦一个平衡没掌握好，人还倾到了他身上。
魏辰身上有些轻微的酒气，看上去眼神迷离涣散，少年气中居然带着些诱人，哑声说道：“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梁锦深吸一口气，想问他难道这算是求婚么？
梁锦倒是挺紧张的，手捏着裙摆不知所措，虽然她自己意识到“愿意”两个字已经在嘴边了，但每次要说出来还是被吞了回去。
“虽然我们之前没感情，但我觉得可以慢慢培养。”魏辰说。
梁锦蓦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觉得，我们没感情嘛？”
魏辰点点头，毫不掩饰。
梁锦看他似乎真的有点醉了，问道：“上次……摩天轮那次，你本来是想亲我嘛？”
魏辰点头，每一次点头都感觉他的头特别沉似的。
“那……”梁锦咬了咬嘴唇，“为什么没亲下去呢？”
“我同事说是因为我不喜欢你。”魏辰不假思索地说。
梁锦所有的动作都顿住了，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也顿住了。
她没勇气抬头看魏辰，她怕看到他认真的表情，这样连“他是在开玩笑”这样的自我安慰都没了。
“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培养感情。”魏辰继续说。
梁锦觉得有些难受，眼眶里居然不知不觉酝酿出了泪，说道：“可是喜欢是没办法培养的。”
“可以试试看，”魏辰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波动，“反正和不喜欢的人我也可以结婚。”
梁锦觉得这句话特别扎心。
比被他拒绝更扎心。
她一度想开口说那天医院里她说的关于失忆的事情都是胡扯蛋，如果没有感情，他完全不用为了所谓的责任感而勉强。
但梁锦此时看着有些喝多的魏辰，说不出口。
她打算等之后清醒的时候再说。
接着魏辰开始各种说些让人听不懂的医学知识，然后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跳舞的，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魏辰终于稍微清醒了一些，梁锦把他送回了家。
回家的车上梁锦一直不由叹气，她的心情很糟糕，说不上具体原因，只是特别糟糕。
如果当初表白被拒绝都不会有这么糟糕，原来一个人对自己说不喜欢自己但愿意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卑微和不堪的。
梁锦之后一段时间除了偶尔给魏辰发杰扬的照片以外几乎没有其他的交流。
周日梁锦也以不方便见面为由没有见面。
不过梁锦生活中有再多的不愉快也不太会带到工作中，因为她工作的对象特殊，她不能把特别负面的情绪带进去。
李海原本入院的时候预计生存期就不到一个月，这两天更是每况愈下，医生让李海的儿子李旭准备后事的时候，李旭说：“过两天是爸爸的生日，能不能想办法再拖几天”
医生说：“你父亲已经没办法进食了，如果要拖，就需要插胃管。”
“插吧，麻烦医生了，”李旭说，“能熬过后天吧，让他过了70岁的生日。”
梁锦听到李旭的话打断道：“李先生，插胃管很难受的。”
李旭叹了口气：“可是至少能让他过完70岁生日吧，如果在他70周岁生日之前一天因为放弃让他离开，我不是太不孝了么？”
梁锦还想说什么，但李旭似乎没有兴趣再听了。
医生去准备设备，梁锦趁着李旭去厕所的时候跟了进去，看里面没人，她把厕所门锁了起来。
李旭吓了一跳，说：“梁护士，这里是男厕所啊。”
“我知道，”梁锦走到洗手台前对他说，“插胃管真的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从喉咙一路到……”
李旭不悦地打断她：“那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放弃，就让他在他70周岁前一天离开么？”
“可是他就算多活了一天，那也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天啊。”梁锦有些恳求着说。
“你怎么知道，你插过么？”李旭气势逼人。
“我妈妈也是胃癌，”梁锦的声音盖过了他，突然李旭的表情僵住，梁锦压低声音继续说，“我那时候也给我妈妈选择插了胃管，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
李旭蹙着眉头，似乎并没有被说服。
梁锦继续徐徐道来：“那时候我以为给我妈妈多活一天，就是我在尽孝，就是对得起她，妈妈昏迷了几天都是插胃管勉强支撑着活下去的，但后来她稍微有些意识第一件事就是想拔胃管，我第一次看到那么痛苦那么没尊严的妈妈，她甚至求着我把胃管拿掉，她说死都没有这么痛苦……”
梁锦说着说着手开始发抖，她会想起那天母亲的痛苦，至今都觉得没有办法释怀。
“不是让父母多活一天就是所谓的孝顺，所谓的良心上过意的去，如果他因为你的决定，在生命前最后一段时间那么的痛苦，等你以后意识到的时候会后悔一辈子的，”梁锦诚恳地说，“就像我一样。”
李旭开始有些动摇，他的手撑在洗手台前，低头看着水龙头。
这时候外面有人敲门，梁锦看了门口的方向一眼，然后对李旭说：“如果你想常常插胃管的感觉，大概就像是你吸一大口水到鼻子里，然后被呛的那种感觉吧，你平时被呛一下要多久才能缓过来？如果插胃管那可是24小时时时刻刻都是这个感觉。”
梁锦走到门口，握住把手冷冷地说：“如果你能忍受住，那你再做决定。”
梁锦走了以后，李旭低头看着水龙头，他打开龙头，双手接满了水，然后把脸埋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
瞬间，异物感充斥着整个鼻腔到喉咙，他被呛得整张脸通红不停咳嗽，他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用手擦了擦鼻子，感叹幸好他还能呼吸。
梁锦回到病房地时候医生正在做着准备，李海看上去非常虚弱了，他已经彻底没有了意识，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梁锦深吸一口气，真的希望他死前不要再受这样折磨了。
“等一下。”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梁锦期待地回过头，对上李旭的脸。
“医生，请问插胃管大概是什么样的感觉？”李旭问。
“从喉咙到胃部都有强烈异物感，不能吞咽，喉咙有明显撕裂感疼痛。”医生说。
李旭觉得光是听都感觉自己的鼻子喉咙极其不适，他摇了摇头说：“算了，不给父亲受这苦了，能给他上点吗啡么？让他别这么痛苦。”
医生犹豫了一下说：“可以，不过你父亲这样子，应该坚持不到明天了。”
李旭沉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让他稍微舒服点吧，我陪着他。”
梁锦突然觉得很感动。
在她看来，这才是真正的体贴和孝顺。
李海没有发生奇迹，还是在他69岁的最后一天去世了。
他最爱的儿子陪着他，对他说着小时候的故事，说着小时候把他当英雄一样，现在也依然把他当英雄看待。
从关怀室出来的时候，李旭叫住了梁锦。
“梁护士，”李旭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今天，谢谢你。”
梁锦摇摇头：“是你做了自己的选择，虽然我不能说是不是正确的，但我只是用我自己的亲生经历告诉你。”
“这是你做临终关怀师的初衷嘛？”李旭问。
梁锦低头看了看地板，倏地抬头看着他说：“一开始是，但现在我似乎找到新的理由了。”
“是什么？”
“我希望带给他们温暖，我希望每个病人都不要带有遗憾地离开。”梁锦笑了笑。
“梁护士，你是个好人。”李旭感动地说。
“谢谢，你也是你爸爸的好儿子。”梁锦点了点头。
梁锦回到病房，上次许墨欢离开后又来过一个病友，来的没两天就离开了。
生命在这里轮回更迭，梁锦每天都在面对死亡，她有时候觉得这些都离她很近，有时候又觉得离她很远。
她一直觉得自从妈妈去世以后，应该不会有身边很亲近的人要面对死亡了，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杰扬被查出来有狗瘟。
它连续好几天胃口不好还一直呕吐，梁锦带它去陆风诊所看，没想到被查出了狗瘟。
得了狗瘟还能痊愈的概率是非常低的，陆风在诊断好之后就告诉她需要做心理准备了。
梁锦虽然对这只狗的感情不是特别深，但这毕竟是他和魏辰之间的羁绊，往自私了说，有这只狗，总感觉和魏辰之间还有这牵绊，还有不能分手的理由，如果狗都没了，那就真的没有再留住他的理由了。
梁锦跟魏辰说了杰扬狗瘟的事情，魏辰下班后赶来了诊所，这也是陆风第一次见到梁锦这个所谓的“男朋友”。
他跟魏辰简单介绍了一下病情，并且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真的没救了么？”魏辰问。
“狗瘟要好的概率是非常低的。”陆风也见过很多病人不舍的情绪，但这种事情必须实事求是，不能给他们太多的期待。
“那也不是零对吧，”魏辰口气并不客气，“我也是学医的，我们做医生的不就应该想尽办法拯救生命么？狗也是一样的。”
陆风眉头微蹙：“我不是不愿意救治，这个病就是绝症，除非靠它自身超强的免疫力……”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就这么让他等死么？”魏辰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梁锦拉了拉他：“狗瘟真的没办法，陆医生也尽力了。”
“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他的尽力，他只是在这里让我们接受死亡，”魏辰看着梁锦说，“为什么你们都能这么坦然的接受死亡？就算是绝症，就一定没办法了嘛？”
在魏辰的世界里，没有认命这回事，不到最后一刻心脏停止跳动，他都不会放弃。
就像外婆那时候被告知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他就放弃一切梦想去研发靶向药物。
没有什么能让他放弃。
梁锦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不接受死亡，难道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么？”
“对不起，我没办法理解，”魏辰看了看梁锦，又看了看陆风，“你们这种放弃的精神，我没办法理解。”
虽然魏辰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但陆风能理解。
毕竟在有生命死在他手里之前，他曾经也不能理解。
任何一个医生都想救死扶伤，都觉得只要不放弃就会有奇迹，但当一个两个甚至到后面每天都在面对无可奈何的生命的离去的时候，他才会开始慢慢接受。
放弃并不是无能，因为真的尽力了。
而如果尽力了都救不回来的生命，就该尊重，也应该学会面对。
医生不是神。
魏辰抱着杰扬，对梁锦说：“我们去别家医院问问。”
梁锦看着他怀里已经奄奄一息的杰扬说：“别折腾它了，它得多难过，让他安乐死吧。”
“什么？”魏辰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梁锦，“你说要安乐死”
梁锦看了陆风一眼，再看向魏辰：“它多痛苦你看不出来么？”
魏辰低头看着它，眼里是满满的不甘：“但如果它的病治好了就能恢复正常了。”
梁锦还想说什么，陆风拦着她说：“让他去试试吧。”
梁锦也不解地看着陆风：“你明明知道……”
“不试一下，他是不会甘心的。”陆风打断梁锦。
魏辰看着梁锦询问道：“你跟我一起去么？”
梁锦长叹一口气，缓慢地摇头：“我不去了，我不想看它这么痛苦。”
魏辰张了张嘴，然后抱着杰扬走了。
魏辰离开后，梁锦才给微风道了歉：“对不起，他……有些固执。”
陆风倒是笑得挺随意：“没事，我当初也有过这个阶段。”
梁锦低着头不语。
“男朋友么？”陆风问。
梁锦撇了撇嘴，老实说道：“我也不知道。”
“嗯？”
“反正就算是也马上不是了吧。”梁锦叹了口气。
陆风倒是挺佩服宁露的，这是什么神奇的未卜先知能力。
不过陆风这个人特别有眼力见，看到魏辰两眼就大致能猜到他的性格，说道：“他这样的人，很有可能从小到大没遇到过什么挫折，所以凡事还太乐观，如果他这样的人遇到过一次挫折，应该性格会有很大的改变的。”
“是吗，”梁锦叹了口气，“不过我应该也看不到了。”
陆风瞥了她一眼，活跃了一下气氛说：“来都来了，要不弹会儿琴。”
梁锦笑着点点头。
之后的几天梁锦都没有再收到魏辰的消息，他也不知道上次两个人算分手还是闹矛盾，本来想着魏辰如果不再来联系她，那梁锦也不会再主动联系魏辰了。
周日魏辰打了个电话给梁锦，一开口就说杰扬去世了的消息。
梁锦并不意外，她等着魏辰的后半句话。
“我们今天见面嘛？”魏辰问。
梁锦想了想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梁锦带他去了个咖啡馆，这个咖啡馆有个主题，叫死亡咖啡馆，是指一群人聚集在一家气氛温馨的咖啡馆里，喝着冒热气的咖啡，吃着美味的蛋糕，讨论着关于生与死的话题。
一个咖啡厅十几个人围着做了一个圈，大家都讨论着生命的意义，有孕妇说自己快生孩子了但丈夫却因以外去世的，有被医生告知还有不到三个月的癌症患者，有因意外被抢救回来起死回身的人。
他们一个个分享自己的故事，分享自己对生与死的看法。
大家都是对生命和死亡有独特理解的人，都是经历过一些事情有所感悟的人。
轮到梁锦的时候她说：“我是个临终关怀师，我的病人大多是那些癌症晚期无法被医治的患者，有很多病人和家人不了解不支持临终关怀，觉得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放弃治疗，其实我以前也不理解，直到我见到我母亲临死前因为插满管子而痛苦的样子，我觉得病人即使到了最后的阶段也应该被得到尊重，而我想做的只是希望帮他们减轻一些痛苦。”
梁锦还说了一些她在医院里的经历，说完周围的人纷纷落泪，感动不已并表示赞赏，除了魏辰。
他面无表情，甚至有些不解地看着那一个个哭得不行的人。
轮到魏辰之后，他说道：“我曾经的梦想是做外科医生，我曾经的梦想是在我的手中没有一台失败的手术，我可以把那些存活率低于50的人救活，我想让他们相信奇迹，我不想向命运妥协，我觉得面对死亡我们需要做的是争取而不是放弃。”
魏辰的一番慷慨陈词很有正能量，甚至那个癌症患者本来在梁锦说完之后本来都开始有些接受临终治疗，在魏辰说完之后又重拾对生命的信心和憧憬。
梁锦看着魏辰，她承认魏辰的演讲很好，他承认魏辰确实很适合做医生，他的话给所有人鼓励，让他们有对生命的坚持。
然而，梁锦也发现了，他和魏辰在对死亡的理解上，背道而驰。
可能就像生命中，他们两个人注定走不到一起一样。
从死亡咖啡厅走出来，很多人都对魏辰夸赞不已，而梁锦的演说早就被她们遗忘了。
是啊，有谁能轻易面对死亡呢？有谁想对命运妥协呢？
那些病人想听都是“你要坚持，你要相信奇迹”，而不是“最后的日子希望你没有痛苦”。
梁锦和魏辰无声地走在路上，马上要入冬了，天气不像夏天那么浮躁，也不像秋天那么萧瑟，多了几分平缓和凄凉。
身上的温度就跟内心一样，有些凉。
魏辰看着她说：“杰扬去世了，我们要再领养一只么？”
梁锦突然停下脚步，魏辰没意识到，在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梁锦没跟上，回过头看着她：“怎么了？”
梁锦用力地耸了一下肩，叹了口气说：“不用了。”
魏辰也没多想，以为她是不想再养狗嫌麻烦，又或者是她怕狗再死而难受。
但他万万没想到真正的原因是梁锦不希望再和他有什么羁绊了。
“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吧。”梁锦说着，眼神飘忽地看向他。
魏辰地心跳一滞，费解地问：“为什么？”
“我当初是骗你的，”梁锦下定了决心终于说出了口，“你没有失忆，我也不是你的女朋友，那是我跟你开的一个玩笑。”
“玩笑？”魏辰的声音很低，微微发着抖。
“嗯，”梁锦静默片刻，开口，“我只是路过看到你出了车祸把你送到医院的，我们根本就不认识。”
虽然这个解释很合理，并且魏辰从各个层面都发现自己并没有失忆的痕迹，但是他却不是很想接受这个事实。
并不是因为他已经投入了感情，而是他好不容易习惯了这个新的生活模式，并且他也把梁锦加入到了他未来人生的规划中，他不希望因此而被打乱。
“之前对不起，”梁锦朝他鞠了个躬，“是我耽误你的时间了，以后我们不必再有联系了，联系方式我也会都删除的。”
梁锦打算走，魏辰却追了上来，抓住她的手腕说：“我不介意。”
梁锦被拉得无法再前行，回过头看着魏辰：“这不是介不介意，你从一开始就把我当你女朋友和我相处，但其实你并不喜欢我。”
魏辰的手没有放松：“可以慢慢培养的，我可以继续做你男朋友。”
“你当是种花么？浇浇花施施肥就会长大？”梁锦甩开了魏辰的手，往前走，“对于你来说，无论是谁在你醒过来那天对你说是你女朋友，都是一样的，我和别人没什么不同，而且我们的三观也不同，你也不认可我的工作，对不起，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男朋友。”
魏辰的喉结滚了滚，想再追上去：“可是我现在都跟家人朋友说了，他们也都认可你了。”
“那你呢？”梁锦声音放大，有些情绪失控道，“你喜欢我么？”
“我？”魏辰蹙眉，“我……”
梁锦知道他不是个会说谎的人，此时他的表现也只是证实了梁锦的想法。
梁锦冷笑一声，觉得这所谓的恋爱真的挺可笑的，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居然还把这角色扮演玩得津津有味。
她无力地摆了摆手，转身准备走。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直跟着，魏辰似乎并没有想算了的意思。
梁锦终于忍不住，转过身伸出食指对着他，大喊出声：“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要亲你了。”
蓦地魏辰停下脚步，有些吃惊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梁锦看他像被点了穴一样停在原地，苦笑一声就走了。
虽然很扯，但这就是她的初恋，这就是她荒唐又可笑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