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马匹在半昏暗的泥路上疾步而行, 四蹄踏过,天女散花似的溅起一片泥点,身后薛定倾似乎喊了几句什么, 她也不予理会,只顾自己单骑独行。
忽而身后传来一股风声,接着背后一沉,马上便多了个人。她下意识勒紧缰绳,将前行速度降了下来。
薛定倾在她后面坐稳,不满意地埋怨:“跑这么快做什么?溅了我一身泥。”
他这气呼呼的调子, 赫然又是当初那个熟悉的外冷内热的别扭少年,皇后的心没由来一松,不服气道:“那你还跳过来干什么?泥岂不是都蹭到我背上了。”
“活该。”薛定倾一声嗤笑, 变本加厉把头歪在她右肩上, “你自找的。”
皇后动了几下肩,疼得龇牙咧嘴也没能把人甩下去, 只得作罢, 继续策动马匹缓缓而行。林间夜凉风大,背后却暖烘烘的像有个小火炉,委实惬意。但之前老四那个眼神总浮现在眼前,提醒她如今还这般亲密已是不合时宜了, 可若是贸然疏远只会更伤人心, 亦非她所愿。今夜难得相聚,何必如此扫兴。
她想了想, 郑重其事重申了一遍:“你不要担心。有我在,定会护着你们的。”
肩头传来一声轻蔑的冷笑,算是回应。
气氛有点儿尴尬,皇后想找些话来缓和一下, 忽想到一事,就笑道:“上次请你帮忙,本以为会吃闭门羹,没想到你居然肯出手。”
这两年里只等到过一次她的口信,薛定倾自然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但脸色仍是不佳:“我倒不知你何时那般缺钱,开口就是要几万两,又要送那莫名其妙的口信进梁王世子后宅,若不是你开口,我才不做这种蠢事。”
“要钱不过是托词而已。况且你不是没有吗?”皇后嘻嘻一笑,又有些凝重地问,“口信送去,后面如何了?”
薛定倾道:“初时无变化,但过了一个多月,忽然听说世子妃和小公子染疾,闭门不出。之后的就探听不到了。话说回来,你这奇奇怪怪的口信到底什么意思?”
皇后略为沉默,道:“没什么重要的。因那梁王世子实在讨人厌,想耍他一把。”
“是么?”
薛定倾明显不信,但也没有继续追问。皇后暗暗叹了口气,那时皇帝烫伤病重,梁王世子在紫宸殿咄咄逼人,她行此举一是探听虚实,认证心中猜测,二则为扰乱对方后院,乱他心神,借机松动王氏和梁王之间紧密的关系。但也有自己的恻隐之心,怜惜无辜稚子,希望能有所警示。可惜那本就是一个死局,即便是太子妃那样果决聪慧的女子也逃不出樊篱,遑论他人。
一时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薛定倾伏在她肩上闷闷开了口:“你这两年很辛苦吧。我应该早点去见你的。若二哥还在,看到你这样,不知会多痛心。”
“二哥早不在了。即便有你们,这条路我也须得自己走。”皇后默然片刻,不想气氛太过低沉,就故意说笑道,“况且你小子一声不吭就不见了,我一直以为你是怨我将你一人丢下,所以不肯原谅我呢。”
“你还知道心虚?”薛定倾分明有不小的怨气,“我就在京郊,与你咫尺之遥,却从不见你唤我见面。还以为你登上枝头变凤凰,被富贵荣华迷了眼,将从前的故人全忘在脑后了。哼,后来才知道,你是山鸡落进富贵汤,平白烫掉了一身毛,成了个秃毛鸡。”
“话怎么这么难听?!今天是没完没了了吗?”她忍不住伸手在他脑袋上撸了两把,将他满头毛揉成鸟窝,薛定倾不耐烦地拍开她,食指上的戒指无意间敲到她的指骨,疼得她嘶嘶直吸气。
“方才还笑话我戴首饰,结果你自己也戴着呢。”皇后瞄了一眼他的手,又举起自己的右手,两只手的食指根不约而同都箍着一个环,她并未深想,只随口笑道,“瞧你这一把嫩水葱,我虽是女子,却生得处处远不如你,连戒指都没有你戴得好看。”
眼看她的手就要碰到自己的戒指,薛定倾猛地缩回右手,不想让这过于唐突的动作引起注意,忙冷冷道:“说了多少次了,我是男人。若再口无遮拦胡乱比喻,我定要灌你一缸杏仁露。”
皇后被点中死穴,悻悻地放下手,叹道:“你这脾气,也只有红缨受得了了。”
薛定倾立刻皱眉,毫不遮掩自己的反感:“无缘无故提她做什么?”
皇后心里一动,疑窦忽生,就道:“她不是跟着你吗?怎的今晚都没见你提她?”
“有什么好提的?”薛定倾不屑道,“她虚慕荣华,一心富贵。同那些贵人们学得一腔矫揉造作,还不如以前呢。”
皇后不开心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既然要了她去,为何不好好对人家她有什么做错了的,你教她就是了。纵然做不到明媒正娶,也不该如此嫌弃。”
薛定倾眉头紧皱,狐疑道:“什么明媒正娶?我何时要她了?我一向与她合不来,若不是你硬把人塞给我,我何必要日日忍受她。”
皇后一下愣住了,老四断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若他所言是真,那岂非自己所知的是假?她突然意识到整件事必然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当年满心笃定的事突地就分辨不清了,似乎有更深的隐情呼之欲出,心中咸咸涩涩,五味杂陈。但时移世易,眼下早已时过境迁,无论真相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追根究底对所有人都不会是好事,不如索性含糊着继续错下去。
她勉强笑了一笑,顺着他的话语编道:“是我记错了,那时候我要进京,唯独红缨没有着落,我看你们倒是一对璧人,就想当个月老撮合。你既然无此意,想来是我会错意了,实在是对不住你们。”
她从来都撒不好谎,编假话的时候总要将头侧向一边。况且这个人一向尊重别人的心意,怎会做出这乱点鸳鸯谱的蠢事?薛定倾咬牙切齿地盯着她,他本就有所猜测,如今更是心中一片雪亮,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紧了紧牙关,从牙缝里恨恨蹦出几个字来:“我的事用你管?!”
他怒气难消,脚蹬马鞍,一个兔起鹘落又跳回了自己的马。这还不止,他拉紧缰绳退到了队伍的最后,一副要和皇后划清界限的样子。
他们两个素来时好时坏,几个老手下都司空见惯,便也没当回事,老季见皇后孤零零一人在前面着实有些冷清,就驱马上前来与她并肩,笑问:“这又是怎么了?”
皇后不想深聊,只低声道,“我大约又做错了一件事,惹他不高兴了。”
老季叹道:“三哥也该注意些,你们都大了,路各不同,聚的日子也越来越少。若每次都留着怨气,再亲密的关系也要生份了,岂不可惜。”
这话正说中皇后心事,她鼻腔微酸,点头道:“你说的是。我记住了。”
虽有心转圜,但每每她回头后顾那人都无动于衷,若想往后去,他也跟着退后。对方余怒未消,有意要躲,她也无可奈何。
幸而一路皆是平安无事,晨光微熹时到了京城东北门前,恰好遇见城门已开,内外得以流通。昨日有过洪涝,所以地面上尚有泥沙,不少地方还积着深水,仍是满地狼藉,但来往的百姓面色平静,各处也都有条不紊,与平时并无大的不同,显然短短时间秩序已经稳定,并没有起大乱子。到城门口,老季几个便驻足不前。
皇后停住马,奇道:“怎不进城?这一夜着实疲累,不去大哥府上歇一歇吗?”
薛定倾缩在后面一声不吭,老季就代答道:“不去了。我们今日上午该去京郊大营报到,昨夜是趁着还有一点余裕去慈悲庵碰运气见你。大将军要赈灾,必定忙碌,我等就不去打扰,日后自会有见面之机。”
“你们这就要走了?”皇后大为失望,全没料到分别来得这样快。
薛定倾不声不响暗踢了旁边人的马腹一脚,那人会意,忙笑道:“三哥不必沮丧。咱们兄弟如今都在帝都内外,比以前天南地北可强多了。你若有差遣也有帮手,再不济,我们守京城,也就是护着你了。”
终究是自己人知道暖心,皇后破愁为笑:“说得好。有你们在,我肯定是踏实放心的。”她含笑看向薛定倾,有心示好,谁知那家伙只留了个后脑勺给她,而且还一夹马腹,扭头第一个走了。
老季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还没消气呢。三哥放心,我回头好好劝他,下次就好了。”
剩下的几人简短话别,陆陆续续也都走了。皇后一人驻马城门边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东升的红日逐渐变得刺眼,连一点影子都彻底看不见了,她才调转马头,随着蜂拥的人群慢慢走入巍峨坚固的城门。
城内的境况比城外强了不少,青石板路上被水冲来的杂物被打扫堆积在墙角,有不少人一大早就在街边打扫残余的泥沙,路边的房屋底部有或深或浅的深色水线,显然前两日的涨水大到淹没了房脚,即便早已退去,也留下了鲜明的痕迹。有挑着热腾腾担子的小贩擦墙而过,高声叫卖:“馒头,包子~~”
即便经历了暴雨的摧残,帝都的早晨仍是一片生机勃勃。
她虽入京两年有余,却是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到京城百姓的晨光。北地少雨多旱,黄泥路的地面被马蹄踏得坚实如铁,小贩们倚在泥砌的炉子边和客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等里面的饼熟了,盖子一揭,腾起的蒸气夹着浓浓的麦香扑面而来,大家一拥而上将饼子抢购一空,两两三三四散回家,而小贩们熟练地揉面贴饼,在橘红的晨日里继续等待下一拨客人。虽然环境不同,饮食不同,却是一样的平和安宁。
只可惜北地的百姓没有京城人的好福气,任何安宁对他们而言都如此短暂。自她记事起,老城口的麦饼摊已经换过五六任主人了。
一路想着旧事,不知不觉走到了宽阔无比的天门街上,一抬头,元极门已遥遥可见,群殿在其后隐隐现出宏伟壮观的轮廓。但她反而有些犹豫了,低头看看满身尘灰污迹,着实狼狈。皇后想了想,拐弯进了旁边一座坊中。
之前入京待嫁,曾在京城府中住过几日,依稀有些印象,她驻足街边,细细回忆分辨着兄长府上的位置,忽听得路边一声苍老的冷哼,竟莫名有些耳熟。扭头一看,是个须发如雪的老先生,正站在路边对她吹胡子瞪眼。
皇后一时没想起来这是何人,这老先生更生气了:“老朽百般交代夫人要来复诊,为何全当了耳旁风?果然贵人多忘事,到今日才舍得大驾光临。”
复诊?皇后抬头一看,上面匾额上硕大三个字:夏秋堂。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大哥曾请去看诊的那位老大夫的医馆,往内看了看,不见陈玉儿的身影,她就笑着推辞:“多谢邱老大夫好意,但我如今还有事,等过几日再登门。”
邱老大夫顿时黑了脸,不由分说上前来抓了她缰绳不放:“纵是皇帝老子也没有拒绝一个大夫的道理,你若不来复诊,老朽便跟你的马走。”
这老人委实固执,她实在无奈,虽然疲累不堪,也只好下了马来,随了老大夫进得馆内。
才是清晨,医馆的门板才卸了一半,大堂内空无一人,也不知这老大夫怎就这么眼尖发现了她。将人硬拉进来后,邱老大夫却又不理她了,嫌弃地扫了她一圈:“这一身灰扑扑的,快进去梳洗一番,省得弄脏了老朽的地方。”
皇后不明所以被推进了内堂,又有一个小药童引她去了一间房间,里面热腾腾一个浴桶,桶里的水犹在左右晃动,显然是刚刚才备好。这般细心,多半是陈玉儿,她微微一笑,却不曾解衣,只用毛巾沾水洗了手脸,取了水杯漱口,又解了发髻梳理整齐,彻夜未眠的疲乏便已去了大半。正束发时,身后的门被人推开,有轻盈的脚步迈了进来,是个女子。
“玉儿,你近来又学了什么医术?”她含笑回过头去,突然石像般直愣愣傻在了原地,不敢置信道,“夏,夏姐姐?!”
眼前站着一个灰眼黑发,雪肤花貌的绝色美人,竟是下落不明的夏蘅。
作者有话要说: 佛系更文,遇见即有缘。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