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皇后直到此时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本就有伤,又疲累半日,早已是强弩之末, 思维再如何敏捷身体却渐渐迟缓,委实心有余而力不足,纵使全力支撑也不知还能撑几箭。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终于熬到了现在。
但她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见援兵们冲将上来,不分敌我一起挥刀相向, 竟是把她这一伙也当成了刺客的同党。他们人多势众且都武艺不凡,几个老手下早已疲惫不堪,又多有挂伤, 面对后方突如其来的攻击, 一时腹背受敌,疲于奔命, 又因为来者并非敌人, 还击起来更是束手束脚,越发艰难。老季本就眇了一目,视野上不如常人,险险躲过斜后方突如其来的一刀, 不防备另一侧又有风声袭来, 气得直骂:“他娘的这是要恩将仇报?”忽而眼角闪过一道黑影,就听得“咚”一声狠狠的金属撞击, 一支黑羽箭弹落脚下。
皇后一箭将刀锋击偏,见那护卫犹不死心,又扬起手想对老季再补一刀,顿时黑了脸, 可再往肩后一探却摸了个空,原来十数支箭已全数用完,背上箭筒空空如也,事态紧急,她便举起角弓狠挥出去,黑色的大弓像一只巨大的鹰隼在空中疾掠而过,重重落在护卫肩头,刀脱手而出掉在了泥地中。她忍住怒气,朗声道:“我们不是刺客,尔等若再敌我不分,休怪我们不客气。”
护卫头领这才注意到个中情状,忙高声命道:“黑衣者才是刺客,休要弄错。 ”
敌我一分明,事情就顺利了许多,两方合力而攻,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很快就完全占据了上风 ,这群黑衣人一味地负隅顽抗,越是到濒死关头反抗越是激烈,不给对方也不给自己留一点活路,护卫们看着战死同袍的惨状,也被激起了血性,双方皆是一心死战,厮杀不可避免的沦为了你死我活的决战,又因为人数和实力上的悬殊,成为了真正的一边倒的屠杀。
皇后半跪下来,不让自己太显眼,但仍是双眼不眨地盯着下面的战况,看这架势,分明是随时准备冲下去帮忙,皇帝见她手无寸铁还如此胆大,如何放心得下,忙喊道:“阿萝下来。”
皇后连头也没回,一副故意装没听见的样子,不但如此,她手按在车顶往前探,竟是要往战圈里跳,皇帝脸色煞白,索性丢开手里的刀,攀住歪斜的车辕就要往上爬,黄玉忙冲上去抱住他的腿,苦求道:“使不得,上面危险。”可他一个人根本拉扯不住,忙向身后新来的护卫求援,“快来帮忙!”
护卫们面面相觑,并不敢上前,情急之下黄玉厉声道:“若皇上有个好歹,你们全家还能活命吗?”护卫们听了,这才敢大着胆子上前来阻人。
皇帝被众人七手八脚拉开,惊怒道:“放肆!”一抬眼看见周围都是羽林卫,忽而一喜,忙指着车顶的人:“你们快……”但才说了三个字就戛然而止,端午之夜,羽林卫曾经扮演过并不光彩的角色,这个旧日的谎言才刚刚被人当面揭穿。他心底的想法已是暴露无疑,他喜爱她的心是真的,但是想更进一步握紧她的谋算也是真的,所以编造了一个生死相随的美好故事,一朝东窗事发,却连带着那晚所有的甜蜜和温柔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无论真实或是虚假都沦为了扎在心上的同一根刺。若此时再用这些人,情何以堪。
他狠狠咬牙,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开这个口,只得挣脱开束缚,站在那里看着车顶,竭力用平静的口吻道:“阿萝你下来,只要你下来,我保证什么都答应你,你想要什么、想听什么我都答应。……什么都可以。你下来”
皇后当真有过下去援助老四他们的念头,方家历来的祖训,将士一体,同生共死。从没有同袍们尚在死战,自己却作壁上观的道理。但回头看一眼皇帝,他站在那里,虽然周围都是护卫和內侍,神情却仿佛只是孤零零一个人,那样紧张地盯着自己,再不见半分倨傲淡漠,像只害怕被丢弃的小动物,浑身发颤,卑微又可怜。
他从没有这样示弱过。
皇后心中沸腾澎湃的火苗立刻就被一池柔水给浸没,心力一泄,身上的病痛感立刻就严重起来,食指残断的经脉一跳一跳地痛,连带着整个右臂都发麻,而左肩的痛楚也越发强烈,全身没有一处舒坦,大大小小的旧伤和新伤都开始叫嚣起来。没有什么比这些伤痛更清楚明白地提醒自己,她早已不是过去了。
低头看了眼自顾自开始轻颤的手指,她默默叹了口气,起身朝后弯腰行了几步,跳了下来。
皇帝忙冲过去将她接住,冲力太大,他连退了两步才站稳,却仍不肯放手,把人牢牢抱在怀里,甚至不顾众目睽睽,低头亲吻她的额头,脸颊和耳垂,低声道:“那些玉禁步也好,耳环也罢,你不喜欢就都不要戴了。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两人胸膛紧紧相连,对方胸腔里剧烈的跳动声是那样清晰,仿佛就响在自己耳边,每一声都是情真意切的怜惜和爱意,不含一丝虚假。或许话语终有言不由衷之时,心跳却做不了假,皇后怔了怔,忽然有想要流泪的冲动,但习惯了干涸的眼眶始终凝聚不了泪意,生死之外无大事,也许是今日见到许多死亡的惨状让他心乱,才生出这些念头。她疲惫地叹了口气,轻轻抚摸怀中人僵硬微颤的背脊,安抚道:“这些已经是最容易做到的小事了,我已经给你添了一堆麻烦,若连这些都要任性,岂非太过分了?”
她这避重就轻,绝口不回应第二句话的态度,让皇帝莫名心慌:“阿萝……”
“朱临深。”她突然把头埋进他脖颈间,低声打断他,“别不信我。你记住,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绝不会背叛你。”
皇帝心一紧,她说的是“别不信我”,而不是“信我”,城府深重如他,岂会发现不了这只言片语间微妙的区别,一时间许多事情在脑中飞快闪过,有些事当初去做时只觉理所当然,但时移世易,现时心境已不同,想法也有了改变,到底不能问心无愧。
“阿萝,我……”他心知事情既已被人揭穿,始终是个芥蒂,久拖不决必定成后患,便再顾不得其他,索性就在此时低头认错。
皇后却用额头在他唇上轻撞了一下,不让他再说下去。她眉眼弯弯地一笑,脸贴过去凑在他耳边,正要说些什么,忽听护卫头领高喊了一声:“薛将军且慢!”
皇后立刻警觉:“我去看看。”说罢将身一转,便要挣脱皇帝的怀抱,皇帝却抓住她不肯放:“我与你一道去。”
皇后下意识就想反对,但是他目光沉沉,手牢牢抓住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分开,半点没有商量的余地,着实让人为难,再侧耳细听,马车另一侧原本此起彼伏的刀锋相拼声不知不觉中已经停了,想来应是黑衣人彻底落败,当不至于有大危险。她实在悬心薛定倾,急着去看外面动静,只好点头应了。皇帝手滑下寸许,将手指插入她指缝里握紧,二人一道携手往外走。
快步绕过马车,恰听那头领又喊道:“且留活口!”
只见稍远处密密麻麻一圈护卫,许多火把将坡地照得灯火通明,而黑衣人几乎都已倒地不起,唯有薛定倾脚下还有几个尚在苟延残喘,都已是重伤在身,再难伤人,偏他还不放过,一刀一个,鲜血狂喷,纵然有护卫头领点名道姓要他刀下留人,薛定倾却恍若未闻,几道刀光闪过,那剩下的几人皆成了亡魂,且死状极为凄惨,其中一个不知哪里得罪了他,被斩断后背,劈掉了半个脑袋。黄白脑浆溅了满地,血腥得令人发指。便是见惯了鲜血厮杀的一众护卫看了也不免心生不适,他却像没事人一般,将沾满脑浆血肉的刀直接插回刀鞘,回头轻描淡写地一笑:“我凭本事杀的人,你们想留活口,自己去留。”
护卫头领带着几个人想来阻止,不料终是慢了一步,他满脸阴云,难掩怒气:“薛定倾,你将这些刺客悉数杀死,叫我们如何追查元凶?”
薛定倾故作惊讶地咦了一声:“原来阁下认得我?那为何之前那般威势逼人,难道是故意想给我下马威?”他的脸隐在被血染成暗色的布巾之后,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入鞘的刀柄,眸中寒光闪动,唇角轻勾,一副没把对方放在眼里的样子,“这些杂碎杀就杀了,你若不服气大可以也来杀我!可惜薛某人看了半日,发现阁下本事不过尔尔,况且还成了老弱病残一个,杀你犹如屠鸡宰狗,除了洗洗刀也没别的用处。”
原来他斩尽杀绝竟是故意找茬,薛家这个后辈的喜怒无常京中早有传言,但真的打上交道,才知真人远比传言更可恨几分。护卫头领脸色发黑,旁边的属下怎能容忍对方如此无礼羞辱,纷纷出鞘怒对。几个老手下担心薛定倾要吃亏,也忙围了过来。
“且慢!”皇后忙出声道,但是看一眼地上死尸的惨状,犹豫着没有走近。反倒是皇帝脚步未停,拉着她走了过去。一众护卫见了他,忙收刀垂首后退一步。
薛定倾一眼就看见来人长袖下垂,笼着另一只手,他手指狠狠一压,刀重重落回刀鞘,面无表情地拉下遮脸的布巾:“听说前些时日朝中都在弹劾后宫皇后,说她私自出宫大逆不道,不肯纳妃嫉妒不贤,弹章一本接一本把她骂个狗血淋头不说,更是要大选贤妃充盈后宫,这两日满京城的官家女子都排着队等着进元极宫的门呢,如今一看,莫不是有人嫌弃名门贵女没有什么滋味,要先来山间野地寻些清粥小菜尝个鲜?可惜野味没尝到反惹了一身骚,险些成了断头之犬,可真是自作自受呢。”
他这番夹枪带棒已经十分露骨,就差直接指着皇帝鼻子骂了,如此大逆不道,护卫头领登时大怒:“放肆!”众护卫也都变了脸色,竖眉怒目,银刀再度出鞘。
一时间坡地上一片寂静,火把微微炸响,空中充斥着令人不安的躁动,只等一声令下便是翻脸无情。
薛定倾却无半点芒刺在背的慌张之感,甚至微微抬起下巴看向皇帝,目中笑意冰冷里透着一丝疯狂,完全是一派挑衅的意味。面巾除去露出真容,越发显得肤色冷白如冰,眉目俊傲,纵然在帝王威仪面前也丝毫不落下风,且以容貌风姿而论,其实还更胜一筹。但这却让人费解,寻常人见了皇帝有谁不屏息却步,收敛锋芒,这位却不退反进,像只故意开屏比美的孔雀,摆明了就是故意要压对方一头,这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皇帝目光淡淡,与他对视,但眼神也渐渐泛出冷意。眼看两人冰锋相对,气氛突然凝滞起来,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暗中凝聚,就像看不见的吐着蛇信的毒蛇,或是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顷刻间一触即发,便是彻底的毁灭。
“啪”,皇后突然一巴掌拍在薛定倾后脑勺上,他猝不及防往前一栽,若不是老季眼疾手快将人扶了一把,定要摔个狗吃屎。
“胆子够肥的。”她瞪了他一眼,“这么大的人了别胡搅蛮缠,还嫌不够乱吗?”
空中那紧张到极致的凝重像被突然戳穿的球,以一种意外且微带滑稽的方式冷不丁就泄了。
薛定倾不服气地抬头,又被她一巴掌镇压下去,死按着不许再抬头。老季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自己虽然没挨揍,但脑袋里仿佛也有嗡嗡作响的错觉。他想说打人莫打头,别真把孩子打傻了,但是这种诡异的局面下,委实不敢说半个字。
“我家四弟年纪小不懂事,说话行事也没个分寸,若有冒犯之处,阁下年高位重,论年纪还是长辈,请大人大量,莫要同小孩子家计较。我定会好好管教,叫他日后不会再犯。”她和声细语地对护卫头领微笑,若忽略掉手底千斤坠似的动作,真的就像一个为了自家不省油的灯对人赔笑的温柔又无奈的姐姐。而这柔柔软软的话意带双关,不仅仅是向他一个人请罪。
护卫头领原本满眼不善地盯着薛定倾,听了这话,脸上竟一时没控制住,露出满满的错愕之情。年纪小不懂事?小孩子家?薛定倾?!他疑心自己是幻听了,但是低头一看被压制得不能动弹的薛定倾,他又觉得,似乎,好像,也许自己并没有听错。可是这位薛将军虽然行事狂悖,到底也是少年成名的武将,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星,现下却像个小狗子似的被强按着脑袋挨训,简直颜面扫地,即便心知肚明这是皇后刻意灭他的威风好做低姿态让皇帝消气,心中也不免生出荒谬之感,但按住他的不是别人是皇后,想想方才她杀人如砍瓜切菜的样子,比之薛定倾不遑多让,若真是长姐训幼弟,这样的行为也并没有什么说不通的,虽直白粗鲁些,许是武将人家的家风使然吧。
不过这武将人家行事也太野蛮了,自己人之间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寻常人哪里受得了。头领忍不住用眼角扫了眼皇帝的身材,见他虽修长挺拔,举止清雅,到底偏于文弱,比之薛定倾都弱上六七分,这可如何是好?他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愁意,幸而老人家一向不苟言笑,七情不露,这才没有被人看出。
但言归正传,方才那番冒犯到底要不要算作“没大没小”,头领一时拿不准主意,便抬头询问地看向了皇帝。
皇帝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对他轻挥了挥手。头领心领神会,听皇后的语气便已知晓,她虽言语极其谦卑,其实却分毫不让,是铁了心要维护薛定倾,不惜用方家名义将他护在家族羽翼之下,不肯让他受一点责罚,她都这样坚持了,若还一本正经去问罪,实在不美。且话说回来,此事其实是言语冒犯,轻重都在两可之间,端的只看皇帝心意。若严格以君臣论,自是犯上僭越无疑,但若认作妻弟,那便勉强算得是家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是家事,亲友间偶然失言口角,有亲戚情分在,便可大可小,不一定就要死板按规矩来理论,既然皇帝愿意不计较,他便识趣地领着众属下将满地尸身抬走,留出地方供他们说话。
见护卫们各自四散开去清扫战场,近处再无外人,皇后稍稍松了口气,瞟了一眼手下这不安生的惹事精,便手往下一探,拎着薛定倾的领子跟拔萝卜一样把人拔起来,她动作有些个粗鲁,扯得他衣衫歪斜,东倒西歪,还“刺啦”裂了条长长口子,雪白里衣都露了出来,何其丢人,薛定倾恼了,狠狠一掌要拍开她的手,被她眼疾手快闪过,反手一巴掌倒把他拍来的手拍到一边,像拍蚊子一样轻而易举。两次反抗皆被暴力打压,薛定倾越发垂头丧气。
怎料皇后还不肯放过他,嘲笑道:“刚才不还神气得很吗,大呼小叫的,怎么这会儿又不吱声了?还不快叫人?”训够了自家小弟,她有心调解这点摩擦,化干戈为玉帛,就把皇帝拉近些,郑重其事介绍道,“这是三姐夫。快来见过。。”
老季几个见皇后突然和一个年轻清贵的男子携手从马车后走出,唯一一粒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心中亦早有猜想,只是不敢先开口询问,如今听了这话,虽是意料之中,仍不免大吃一惊。薛定倾却是浑身一颤,猛地侧头看了皇后一眼,眼神中满是压抑不住的委屈和渴念,眼睛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这一眼突如其来地直戳进了心里,皇后呼吸一滞,心底就像被猝不及防狠撞了一下,难受非常。她一直到方才都还以为薛定倾的诸多不满、屡屡寻衅都只是因为谣言诋毁过盛,他出自一番维护之心,想为自己打抱不平才会如此。但是这一眼之下,仿佛有什么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东西终于蠢蠢欲动地显露了端倪。直觉告诉她这是危险的,但是心中却只有难言的酸涩,起不了半分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