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皇帝扶着翻倒的车壁, 发丝微散,衣衫凌乱,显然吃了不少苦头, 而脸色尤其难看,劈头就训:“你留下来干什么?”他眉头紧皱,仿佛在生莫大的气,更有心再训斥几句,看见皇后满身都是血迹和黄泥,一副从尸山血海里打滚的样子, 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这,这简直是恶人先告状, 皇后目瞪口呆:“我……”她猛地顿住话头, 很不高兴地怼了回去,“你怎么还有理了?被人追杀, 抱头鼠窜的不是你吗?”或许是因为见到几个故人, 心里太过畅快,那点隐忍早抛到九霄云外,还没来得及重新设防,此时的她完全是有仇当场报的老脾气, 话没来得及过脑子就反削了回去。
多日不见, 本以为重逢时多少会百感交集或是温情脉脉,谁料竟还是如此直白呛人煞风景, 这些时日的山间清修看来一点作用都没有。皇帝被噎得额头直跳,但心底那一点微妙的尴尬和隔阂也随之飘散到九霄云外,他面无表情,若是往常, 这不怒自威的模样的确很能唬人,但眼下配上这满身狼狈,着实没有多少威严可言。皇后正要发笑,这时侧方一个黑衣人突然从马车后窜出,斜踏在车辕上一跃而下,手中一刀狠劈下来。
她瞬间冷了脸,左手猛地一拽皇帝,将人楼了个满怀,立刻将身侧到一边,趁黑衣人劈空之际,反手便是一刀狠抹。她出手迅疾如电,那人还没来得及收势,半个脖子都被抹断,鲜血如天女散花般狂喷而出,溅得两人浑身都是。
皇帝下意识回头,血珠从发际滚落,染红了视线,整个战场在一片红影里展现在眼前。粗哑的吼叫声和刀兵相接的锐利声响迎面撞入耳中,生死一线之际,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满身皆是血腥,因为厮杀得太过激烈,地上躺倒的尸体没几个是完整的,散落的火把边,护卫和黑衣人凌乱倒在一起,缺手断脚,肚破肠流,半明半暗的坡地上,残肢的骨头支零破碎,树枝上挂着半截断肠,地上的水洼被血染成暗红,空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烈血腥味。残酷得像一场噩梦。
“别看。”皇后捂住他的眼睛,声音沙哑,手心一片冰冷粘腻,不知是汗还是血,“没什么好看的。”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后方。皇宫虽也残忍,但那里是杀人不见血的,谈笑间漫不经心地抹去别人的性命,却看不见一点鲜红。而在肉身搏杀的战场,只有赤。裸裸的杀戮,在这里人已经不是人,而是互相撕咬不死不休的野兽,毫无遮掩的暴烈狰狞,凶态毕露。皇帝尚年轻,长于后宫,又刚登基不久,手上没沾多少血,对于生死的概念只是某些人的消失,或者书本奏折上的几行名字几句话,还没来得及见识真正骇目惊心的凶残,突如其来直面所有惨烈是什么滋味,她并不想让他尝到。
但身在局中,哪容半刻安宁,护卫头领痛楚的闷哼从马车外侧传来,明显受伤不轻,仍不忘厉声提醒:“主上小心!”下一刻,车厢咯吱作响,三名黑衣人同时跃过倒塌的马车,猛虎下山般往下攻来,如此多人一起袭来,数条刀影交错,简直眼花缭乱。
皇后目露寒光,匆忙将人拉到身后,举刀横扫。刀锋残血未干,血滴随刀势飞射开去,昏暗中有一人误以为是暗器袭来,闪躲了一下,她怎会放过此良机,立时揉身而上,突然猛攻。以她一行人之前的武艺路数,下盘极稳,上臂有力,招式大开大合,招招皆是硬碰硬的凶悍打法,黑衣人断没料到她闪身一变,竟轻盈灵动起来,身形如燕,直啄面门,手中长刀灵巧胜剑,迅疾如风,一招同时笼住三人胸前要害,逼得他们不得不反手防卫,却是虚虚实实,招式未老就陡然调转刀头直扫下身,半途刀头一挑挑飞了其中一人的刀,顺势废掉了手筋,最后一脚将其蹬开,同时借力反弹,袭向另外两人,刀光闪烁,快到几乎看不见招式,她只攻不守,竭尽全力取一个快字,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稍有不慎就是同归于尽。幸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侥幸又被她赢了这一回。
外行看来只觉眼花缭乱,不明关窍,全不知这已是在鬼门关前走过几回了。短短时间,皇后简直用尽了毕生武艺,最后一刀落下又是一片鲜血喷溅,黑衣人含恨倒地,再不能起身,她气喘吁吁去拔刀,但刀刃死死卡在对方胸骨缝隙里,一时竟拔不出来。偏偏空中轻鸣,那阴魂不散的暗箭竟偷偷又来了一箭,羽箭风驰电掣而来,箭尖所指正是皇帝。
白羽在暗色瞳孔中划过一道虚白的影子,还未眨眼,箭已到眼前,根本来不及闪躲,眼看非死即伤,生死一线之际,皇后眼疾手快将他扑倒,箭擦着耳侧而过,射中了身后的一棵树。
两人狼狈倒在一处,皇后顾不得其他,忙凑过去检查了一番,见他毫发无伤,这才稍稍安心打算站起来,谁知试了两次手臂竟撑不起身,原来是被这一箭吓得浑身发冷,“可恨!”她又气又恨,一拳捶在地上,“但有弓箭在手,哪个兔崽子敢在我面前撒野!”
“殿,殿下。”不远处马车里竟又钻出一个脑袋来,却是黄玉,他一脸惊魂未定,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偌大的锦盒,“这里有弓箭。”他手忙脚乱将盒子掀开,露出一张乌黑的角木弓,旁边牛皮箭筒里是十多支乌羽箭。
皇后大喜过望,立刻来了力气,就要去拿。“阿萝。”皇帝却伸手揽住她,他气息不稳,脸色极差,想是方才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你累得很了,援兵想必快到,让他们去吧。”
皇后岂肯甘休,她咬牙切齿:“这些人竟敢伤你,我定要亲手将他们碎尸万段。”
她执意取了弓箭,一试弓弦很是趁手,皇后非常满意,正要转身,忽然又顿住了,皇帝以为她终于改了主意,正心头一喜,谁知她脚尖轻挑,从地上死尸边挑起两把刀来,一把丢给黄玉,另一把塞进皇帝手里:“我不在时,自保。”又叮嘱,“伏低身,当心对面的箭。”
说罢,她撑住车辕跳上侧倾的马车,径直在高处往下拉弓搭箭,整个人毫无遮挡,浑不把对面的暗箭放在眼里,呼啸声过,黑羽轻闪,正围攻重伤护卫头领的两个黑衣人惨叫而倒。但黑衣人尚有二十之众,己方所有战力加在一起却也不过八九人,情况仍旧很不妙,她反手从背后又抽了两支箭,口中高声提醒:“老季刘哥切右翼,其他人掩护,分而击之。”老季几个正陷入鏖战,听到点名毫不犹豫齐齐转向敌人右侧。那里有四五个黑衣人正围攻一个护卫,眼看就要得手,不妨对方来了强援,两面夹击之下又有三枚黑羽出其不意正中要害,恰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因果轮回,这几个刺客很快就被众人合力斩杀,尝了他们自己设计的苦果,老季几个忍不住仰头大笑:“痛快!”局面有所好转,皇后却没半分松懈放松,她拈弓搭箭继续指挥,几个老手下令行禁止,指哪打哪,虽只有寥寥五人,却打出了一支队伍的架势。
她的战术其实很简单,分而击之,逐个击破。甚至每一个步骤都被她自己宣之于口,成了敌我都听到的阳谋,可即便如此,黑衣人仍是处处受挫,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那暗中的弓箭手岂肯认输,故技重施又偷袭了几箭,皆被她用箭撞歪,目的落空,那人果然按捺不住,一箭朝她而来。此刻皇后手中已无兵刃能拒,唯有避开一途,以她的能耐这根本不成问题。但她仍高高站在马车之上,根本不闪不躲,反而又对着箭来之处拉开了角弓,皇帝大吃一惊,失声喊道:“阿萝!”可满场似乎只有他一人在紧张,皇后同行的几个大汉只顾杀敌,根本不予理会,薛定倾就在马车近旁,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而皇后本人更是充耳不闻,全神专注于指末箭尖,一声嗡响,乌影电闪般对射而出,竟然是想对箭!
这个举动需要极大的魄力,张弓瞄准需要时间,对方的箭支已然逼近,一旦对射失败,白羽箭须臾而至,神仙也难再躲开。可是箭矢本就细长,箭尖更是只有芝麻大小,想要阻断敌箭必须箭尖精准相撞,彼此力量才会抵消,差一丝一毫都会失败,纵然是天气晴好的白日,也只有极顶尖的人才有这个胆量和自信,更遑论此时昏暗的光线,嘈杂的人声,都会扰乱视角和判断,稍有不慎,非死即伤。如此作为简直是不要命。
黑羽化作一道幽影掠过半空,唯有箭尖滑过些许金属的微光,光芒一闪而过,箭矢破空轻啸,下一刻,狠狠撞上了迎面而来的白羽,两箭势均力敌,暴击之下彼此皆是剧颤,随即双双力竭,直落而下,掉在泥泞血泊中。
皇帝直到这时才缓过神来,额际一道凉意蜿蜒而下,不知不觉中已是满额冷汗。
这是一场押上性命的较量,但是从发现危险到决定应对再到箭支出手乃至最后双箭落地,不过短短一两个呼吸的时间。战场上的很多人甚至根本都没有察觉到,有幸看到这一幕的无不震惊,而最震撼的莫过于隐在暗处的弓箭手本人,他早已知道对面人里也有高手,但越是顶尖的强者越是自负,战场之上各凭本事,未必真把别人看在眼里。可当对方傲然而立,一箭迎来,箭尖寒光微闪,竟让他有不寒而栗之感。
他原本的打算是用箭逼退对手,趁对方闪避之时立刻冷箭射出,偷袭护卫,但这一招对箭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而对方更是在实力上轻而易举碾压了他,高手断不肯轻易认输,可对方远超自己的能力让他产生了莫名的惶恐,一箭之后,心防已悄然裂开。在屏障后偷眼去看,见对方从容又搭一箭,遥指自己的方向,挽弓如月,瞬息能发,致命的危机感袭来,恍惚间竟有种全身都在对方箭尖笼罩之下的错觉,她看到我了?这一箭我能接下吗?我能躲开吗?他头皮发麻,恨不能立刻逃离此地,虽为死士,已萌生惧意。但身为死士,退无可退,弓箭手深吸一口气,挣扎着想继续拉弓,竟悚然发现弓弦都拉不开了。低头一看,双手冰冷僵硬,连手指都在发颤。
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吃力地正想动弹手指,忽而背后一道疾风,传来轻微的刀刃入肉的声音,弓箭手茫然低下头,发现自己心口多出了一截雪亮的刀尖,继而前胸又是一股重力洞穿,玄羽箭尾赫然入目,暗红的颜色迅速晕染开来他脸上的疑问还没有消失,就悄无声息地没了命。
与此同时,四周突然冒出许多护卫服色的人,他们齐齐亮刀,潮水般朝马车涌了过来。
援兵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