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坏消息总比好消息来得更快, 那支莲花送出宫门,尚不曾等到回音,第二日晨起便只见漫天乌云低垂, 沉沉压地,连一丝晨曦也不见,似乎暗示着某种不详的预兆,早朝的气氛也格外沉抑。
因为昨日的失败,朝上猪人大多萎靡不振,没有开口的兴致。唯独许秉臣一脸黑沉, 整个人绷紧了弦,一副马上要上战场的模样。渐渐有人发现这一点,偷偷地侧目而视, 窃窃私语起来。
果不其然, 待时辰到,皇帝登位, 不等其他人说话, 许秉臣便第一个站了出来:“臣有本奏。”
满朝上赫然一静。连御座上也许久无声。显然所有人都被惊到了,没人能料到在昨日惹怒皇帝之后,许秉臣竟还敢再出头闹事。
见皇帝迟迟无言,有人幸灾乐祸的抬起头想偷看好戏, 不料龙座上两道目光缓慢而冰冷地扫了过来, 恰将他逮个正着,这人吓得心肝一颤, 忙缩回了头,再不敢流露半分取笑之意。
“奏来。”见许秉臣固执地站得笔直,一脸大义凛然,丝毫没有退回的意思, 皇帝到底还是发了话。
许秉臣得了准许,立刻等不及地奏道:“臣听闻皇后私自离宫,如今音信全无,敢问圣上,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可是真的?!”
此言一出,便如水入油锅,炸得群臣一片哗然。朝臣们有震惊的,有看热闹的,有惶恐不安的,更有许多看戏不嫌事大,借机散布听来的各种小道消息,试图搅混水的,一时间,朝堂直成了菜市场,这些朝中肱骨比那抠脚磨牙的闲汉也不遑多让。
一团沸腾里,独皇帝安静高座在上,他并未动怒,徐徐将视线落在许秉臣身上,审视着自己的老师。
异样的平静反而比怒容相向更显得可怕,许秉臣多少有些不安,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一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高声道:“圣上,皇后乃一国之母,乃是天下女子的榜样,合该贤良淑德,谨守妇道,这般视体统规矩如无物,又如何能垂范天下?”
质问声阵阵回响在大殿,真可谓掷地有声,众臣被他番这咄咄逼人给惊得目瞪口呆,私语声很快平息下来,都屏息静气看着这对师生针尖对麦芒地打擂台。
皇帝波澜不惊地扫了众人一眼:“老师的消息好生灵通,后宫中的事竟也了如指掌。”
许秉臣早料到有此一问,不慌不忙道:“皇上的家事亦是天下事。此等大事,臣身为朝臣,自是责无旁贷。”
这回答听着振振有词,实则不过是避重就轻,素来耿介忠直的老臣竟也学会了打太极,皇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不错。皇后前几日的确出宫了,只因文贤太子追封之事,太子妃思念丈夫,卧病在床。皇后心中关怀,便前去郊外慈悲庵探望,在那里盘桓几日照料病人。因此事涉及太子妃,所以朕与皇后都没有声张。”
他再度看向台下的许秉臣,似笑非笑道:“老师从前教导过朕,君子持重,不窥内闱。一知半解时最忌置评。怎么今日,对待朕的家事老师却这般心急,屡屡破例。朕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听出话中嘲讽之意,许秉臣还是头一回被皇帝如此对待,不由老脸一僵,又觉察四周都是不怀好意的嘲笑和窃窃私语,更添了臊意:“臣,臣……”他卡了壳,偏偏周围突然鸦雀无声,连自己喘气的声音都异常响亮,众人目光越发灼灼,让他的窘迫更无所遁形。
这般尴尬之时,有大臣出列为许秉臣解围:“许大人帝师出身,身为皇上的老师。或许劝诫之言急躁了些,但这也是出自一片忠心,尽为人臣为人师的本分罢了。”
许秉臣一个花甲之年的两朝老臣,这辈子还不曾在朝堂上如此颜面扫地过,而让他这样难堪的竟是自己的学生,他又羞又气,方寸一乱,干脆铁了心,上前两步,跪下奏道:“皇上既记得老臣曾为帝师,那老臣就觍颜再进一言。方氏皇后善妒无子,任性妄为,以至于皇上成婚多年仍旧膝下空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江山社稷计,为皇上的圣明计,老臣恳请皇上广选良家子,充实后宫,早日开枝散叶。切不可执迷不悟,耽误了社稷。”说罢,附身伏地,长跪不起。
一连两天,旧事重提,变本加厉,许秉臣这行为已经不是固执那么简单,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死磕了。用自己帝师和老臣的双重身份与皇帝死磕。
皇帝这一次没有立刻回应,他看向其他朝臣,奇怪的是,许多人脸上竟然都流露出赞成之意,就连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的几位也都有所迟疑,显然,不止一个朝臣有这个想法,只不过一直碍于皇帝威严而不敢置喙,今日许秉臣执意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倒给了他们表态的机会。
“皇上。”又有一位臣子出列,“许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先帝孝期已过,如今朝堂稳固,四海升平,就连北方蛮族都有意与我朝修好。天下太平,国本自是头一等大事。”
又一人道:“正是。如今后宫空虚,中宫无所出,臣以为如此情状于国本无益,也是时候选新人入宫。后宫花团锦簇,也是皇后贤德,这许多对中宫的流言蜚语,自然也可迎刃而解了。”
一时间众人炸开了锅似的纷纷进言,你一言我一语,出奇一致地都要求选妃,也不知是怎的,不知不觉间皇帝倒成了众矢之的。他们越说越激烈,将祖宗家法,孝道伦常,江山万代都搬了出了,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条条往御座上砸去,仿佛一座座沉沉的大山,光是听一听,就叫人喘不过气来。几有势不可违之势。众口一词,众志成城,越发显得高台之上的皇帝势单力孤。
皇帝冷眼看着台下诸臣,正逢台下说得口沫横飞、热烈沸腾之时,他突然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大步走了。黄玉连退朝都没来得及唱,忙一溜小跑地跟了上去。只留下一众臣子面面相觑。
明明是大好的势头,眼看就能达成目的,谁料皇帝来这么一出,竟又是不了了之。虽然几位御史仍旧不肯罢休,声称要上本再奏,但皇帝今日的态度大家都看在眼里,不少人心中一番盘算,隐隐敲起了退堂鼓。
“可惜了。”有人私下叹道,“这般天时地利人和,居然还没能成事。看来咱们皇帝心志之坚,远胜于先帝。”
“连皇上倚重的那几个也没敢开口拦阻,萧丞相和王度大人也都不曾发话,可见皇后素日所作所为是何等不得人心。也不知是怎么鬼迷心窍了,皇上竟还如此护她,执意与朝臣为敌。他难道就不怕朝堂不稳吗?”
“嘘!”旁边人突然用力拉他袖子示警,又努努嘴,往稍远处示意。
只见黄玉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仿佛没看到众人的异样目光,凑到许秉臣面前,满脸是笑:“许大人,皇上请您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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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的后殿室,仍是一片沁凉安静,香炉中袅袅而起的御香唯有龙涎一味,比之从前少了几分辛热,更添了宁静悠远之意。
约莫一炷香之后,门外传来两道脚步声,只见黄玉跨入殿内,又转身打起玉竹帘:“许大人请。”
因皇帝才刚明显动了怒,这个当口的召见比鸿门宴也不遑多让,许秉臣有些犹疑,在门外徘徊片刻才鼓足勇气跨过门槛。只见皇帝一袭素衫,正负手立在墙边,似在观赏墙上字画,殿内处处简洁整齐,没有暴怒乱砸后的迹象。他稍稍放下心来,低头走了几步,跪在不远处行礼。
皇帝平静地赐他起身,眉目间一如往常,仿佛什么不快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因着画而生出几分感慨:“十岁那年先帝钦点师傅来教导朕。因开蒙晚,学得慢,着实费了师傅不少心血。”
教导的学生继承大宝,这是许秉臣平生最得意事,他露出欣慰的笑:“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老臣分内之事。”又坚持道,“老臣一片丹心为皇帝着想,还望皇上听采谏言,莫要一意孤行。”
这人显然不懂什么叫识趣,越发哪壶不开偏要提哪壶,黄玉虽明白,却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出声来打圆场,而皇帝也没有说话,任由他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许秉臣与这学生相处十数载,自诩认知颇深,以为对方不言语是因为对自己的谏言终于有所触动,忙语重心长道:“老臣知道皇上心里不大高兴。这少年夫妻,一时情热也是常事,但身为帝王,后宫专宠乃是大忌,况且方家手握重兵,在西北威信极高,方昊父子心性桀骜不驯,绝非善类,不得不防。而皇后类其父兄,骄横凶悍,在后宫屡屡生事,又因专房擅宠而日益坐大,连两殿都弹压她不住。长此以往,后宫安有宁日?为今之计,惟有趁其尚未有子嗣、根基未稳时迎入新人,分薄后宫权柄,不叫一人独大,方可杜绝后患。”
皇帝仍是负手而立,始终不语,因此时只看得见背影,望不见面上神情,没法去猜他到底如何做想,许秉臣就又表了一番忠心:“老臣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全是为皇上着想。今日朝堂上的情景皇上也看到了,这也是众人的心声。还望皇上采纳谏言。”
“若依师傅所言。”大殿里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皇帝才终于有了回应,“该如何选新人呢?”
许秉臣见他果然有想通的迹象,如释重负,忙道:“满京城官宦之家里,多的是美貌淑女,更有那才名出众,与皇上志趣相投的贤良女子,尽可以纳入宫中,也是一段佳话。”
皇帝突然笑了出来:“朕之前还不知道师傅和苏祭酒有这般深厚的交情。竟为了他的女儿费这么大的功夫。这般煞费周章,原来都是因为苏雪贞。”
被道破戳破用意,许秉臣一时语塞,他一向不怎么擅长狡辩,索性默认下来,但仍旧振振有词:“那苏家小姐对皇上一往情深,她来我府上哭诉流泪,故交之后沦落如此,老臣实在于心不忍。她素有贤名,又颇得两殿一宫喜爱,且与皇上有渊源在先,正是宫妃最合适的人选,可皇后却连她都容不下,可见其本性着实悍妒。贤与不贤一目了然。皇上从小就有主见明事理,怎么在这件事上却犯了糊涂?”
“好几年不曾见过师傅如此疾言厉色了。”任凭许秉臣如何语气激烈,皇帝的态度仍是波澜不惊,“许师傅从前只在朕读书不用心时才会这般严厉训诫。”
许秉臣忙俯首弯腰:“训诫二字不敢当。臣是忧心忡忡,又见皇上不为所动,一时情急才会失态,皇上恕罪。”
皇帝无声沉默了片刻,视线再度看向墙上字幅:“当年先帝赠朕霁月琴,朕心中不解,拿这两字来问师傅,师傅便亲手写了这幅黄庭坚的《濂溪诗序》赠与朕,尤其标注了其中‘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一句。朕这才明白,原来先帝对我的期许是希望我做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在文贤太子面前胸怀坦荡,忠诚无私。许师傅对忠诚二字见地如此深,亦深知为人臣子,赤城乃是本分。当日对朕尚且谆谆教导,时时提醒,为何今日,自己却忘了呢?”
这话中之意听得许秉臣面皮上有如针扎,他忙低下脸道:“皇上这话是何意思?老臣愚……愚昧,不解其意。”
“不解?”皇帝反问了一句,慢慢转过身。许秉臣只觉两道澄澈洞明的目光落在身上,仿佛瞬间洞穿肺腑,看清他内心见不得人的谋算,他不免一阵心慌。
“既然师傅不肯直说。那朕替你说吧。”皇帝收回视线,缓步走上高台,笔直端坐在御案后,“师傅自江南回归后,虽立下功劳,却迟迟不见褒奖晋升,反而有人因王康之故给你难堪,让你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偏偏这时,你会晋位中书令的传言突然开始流传起来,你正苦于权位不够无法震慑众人,被人蛊惑怂恿之下对中书令之位当真生出渴盼来。而这时,有一个人私下对你说,若你能让苏氏女入宫为妃,他们便能多番操作,联名举荐你为新任中书令,让你得以一步登天,好扬眉吐气,一雪前耻。师傅本就对前事耿耿于怀,听了这话不免动心,双方一拍即合。便有了今日朝堂上劝谏这一幕。
——许师傅,朕说的可对?”
许秉臣越听越心惊胆战,原本膨胀激荡的内心顷刻间泄了气,发热的头脑也随之清醒过来,两腿便不自觉地抖,一下子撑不住跪了下来。“皇上,老臣,老臣……”他嘴唇哆哆嗦嗦,下意识想矢口否认,但理智也知道,既然皇帝已经将前因后果知道得如此清楚,必定有十足的证据,再狡辩下去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更显得丑陋不堪。他到底有几分文人傲气,做不到那般浑无底线。
一番矛盾挣扎后,许秉臣颓然伏地,怆然道,“老臣的确动了贪念,但老臣所提的谏言都是出自真心,天日可鉴,若非方氏皇后确有不妥,恐有损皇上清誉。老臣便是死也绝不敢褒贬国母。”
“够了!”皇帝面沉如水,厉声喝止他,“朕不喜欢有人贬损她。师傅若执意不改,休怪朕不念多年情分。”
许秉臣心头一惊,更加慌乱,他呼吸发急,喉咙里突然被呛到,重重咳嗽了起来,毕竟是有了年纪的人,前阵子还落水伤风,病中落了病根。黄玉见他咳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忙递上一盏清茶,给他灌了几口,才勉强压住咳嗽。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落得如此狼狈,看起来着实可怜。皇帝轻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微:“师傅年岁已大,体力不济,日后还是保养自身为重,朝堂之事就不要再管了。”
这话一出,许秉臣浑如掉进了冰窖里,从脚尖寒到了天灵盖。他忙抬头道:“老臣不过花甲之年,尚有余力,定要为皇上尽忠,死而后已。这次乃是受了奸人蒙蔽,一时误入歧路。本该请罪辞官,但如今朝中局势不明,正是用人之际,老臣虽老朽,到底历经两朝,站在朝堂上还能为皇上担些风雨。还请皇上准老臣戴罪立功。日后若还有要用人之处,老臣必定也如前次江南之行那般,万死不辞。”
“师傅的忠心朕从未怀疑。可是,既然知道仍有风雨,就更该明白面对风雨时最需要的是同心协力。空有忠心而不能同心,这忠心也会沦为掣肘。”皇帝冷静得令人发寒。
纵然他戚戚恳求,极力剖白,皇帝仍旧不为所动,许秉臣惶恐不已,全没了主意,只得咬牙将一切和盘托出,试图弥补已经岌岌可危的师生之情:“老臣并非只为私心。实在是,是那几位大人同老臣说,科举保留名额不能平白拱手相让,若没有其他地方的补偿,他们便要一力阻挠此事。老臣认为他们所提要求并不过分,不如答应了,一举两得。”
“他们要的补偿就只是送苏氏女入宫?”皇帝不相信。
许秉臣如实回道:“还有另几家的贵女。都是美貌贤良的官家女。老臣以为选妃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如此简单的条件就能破除朝堂阻碍,全皇上的心愿,何乐而不为呢。故而顺水推舟答应了。老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欺君。”
“原来如此。”皇帝点了点头,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像是早已知道这些事,他徐徐道,“朕记得师傅最喜欢书法古籍,这几年尽心辅佐很是辛劳,一直顾不上自己的喜好。听说弘文馆最近在修校古籍、编撰收录永平朝名家著作。师傅就去弘文馆主管此事。日后有所成就,也是朕的文治之功。”
恰如晴天霹雳当头一击,许秉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悲怆莫名:“皇上,您,您要舍弃老臣了吗?”十数载师生之情,他自问全心全力,纵然有些许私心,也是在绝不损害皇帝利益的前提下有的私心,罪不至死,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他抬头看向皇帝,试图在对方眼中找到一点动容。
但皇帝的面容自始至终风平浪静:“不是朕要舍弃师傅,是师傅舍弃了朕。”
他半垂着眼看向跪伏在地的许秉臣,“师傅既然知道风雨未散,就该明白方家对朕而言至关重要。却偏要在此时提出纳妃,岂非要让方家与朕离心?再者,师傅才从江南回来,正是众人瞩目的对象,最该谨言慎行,不惹事非,才能珍重身份。谁知竟沉不住气与旁人有了这番作为。师傅自认为一番操作不损大局,两全其美。但可曾想过,倘若事情败露被朕知道,你我师生之间必生嫌隙,即便真能瞒天过海而成功,但你曾与旁人私下勾结算计君上,这事会成为他们背地里要挟你的把柄,纵然他日你高坐中书令的宝座,也终究要为人所制。”
许秉臣愣在那里,血色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些自以为是的倨傲仿佛斑驳的墙皮从面上纷纷剥落,露出一张茫然而苍老的脸,“……老臣,老臣糊涂。”他终于醒悟过来,羞愧地伏地请罪。
“师傅的确糊涂。与虎谋皮,无论成与不成,就已经没有后路了。”皇帝眼中不带一丝情绪,伸出手轻按在一封奏折上,“这封对你的弹劾,朕会留中不发。师傅以后就在弘文馆好好颐养天年吧。”
他眼波微动,漫不经心地又添了一句,“既然老师与苏祭酒故交情深,要照拂其后人。朕记得您膝下独子尚未议亲,虽小了苏雪贞几岁,但两人也算才貌相当。朕稍后就下一道旨为他们指婚。如此,也可全了老师的一片心意。”
皇帝的语气仍旧云淡风轻,就像是平日里随意的一场谈话,却让许秉臣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无论是城府,见地,甚至是涵养,他都远远不如自己这个学生,可笑自己一直以帝师自居,放言高论指指点点,何等无知,一时间他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有心再叮嘱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实在无颜再开口,只伏身道:“老臣有负先帝与皇上厚望,无地自容。”
许秉臣踏出门槛时疲态尽显,一进一出间仿佛老了十岁。心气既散,行走之时便显出蹒跚无力,再没有之前的健步如飞。黄玉亲自搀扶他下殿前台阶,照顾得细致周到,直送到角门外才回转。
殿内皇帝不知何时又站回到那副字画前。黄玉看了看,就笑道:“皇上既然喜欢这濂溪诗序,小的记得库里有黄庭坚的真迹,不如这就去取了来换上?”
皇帝摇头:“不必。这幅字就留在此地,也好时时警醒。”
黄玉点头应了,又道:“许老大人很是懊悔,小的看他对皇上的忠心并不假,或许只是一时想岔了才落入旁人的算计。”
“若真是一片忠心,也不会中别人的算计。”皇帝淡淡道,“纯臣无私心,谋臣有沟壑,纯而有谋者世间难求。有野心不可怕,可怕的是空有野心,却无与之匹配的心机谋略,轻易就落入了别人彀中,沦为别人的棋子,不但做不到左右逢源,终究只会害人害己。落到最后,纯与谋皆不靠,唯余一个贪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