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之后的两三天, 再没见过刘老夫人的面。而太子妃仍旧在大殿外捡佛豆,一坐就是一整天,全没有与皇后深谈过后的亲密, 也不曾来过问她的归期,就像那夜的深谈不曾发生一样,当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此淡然的态度,就像天边一抹云,指尖一流水,让人毫无压力, 倍感轻松。
这样冲和淡泊的日子是从前不曾有过的,但今日尝试下来却意外地舒适,手提一壶青梅露, 就能在草亭里消磨大半天, 山中沁凉如秋,之前那些烦闷不适很快就被阵阵凉爽的风吹散。
方瑶更是玩疯了, 九岁的小丫头被亲爹严格管束了两年多, 一旦天性重归,简直变本加厉,不过几天功夫,已经略显生疏的轻身功夫就纯熟精炼了许多, 皇后指点了几次, 她胆子就肥起来,漫山遍野地乱跑, 也不知摸到哪里去了,常常捧回一堆甜滋滋的野果,自家爹爹命人送来的几套绫罗衣裳很快就破得不成样子,阿乙瞧不下去, 问女侍们要了块细布给她缝了一身短衣。仗着这身衣服,小丫头越发野了,居然一路玩到后山另一侧,听说还认得了一个上山采药的药童,听了不少山野趣事,回来说给自家姑姑听,描述得绘声绘色,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姑侄两个都如鱼归大海般乐不思蜀。全不知数十里之外的京城起了怎样的波澜。
因科举资格一事,朝中两派炸开了锅,已是连续吵了数日,双方脸红脖子粗,抵死不肯相让半步。偏偏无论他们怎么吵嚷,御座上的人都不为所动,眼看双方精疲力尽,皇帝依旧沉默,不知在沉思什么。但眉间阴霾重重,令人望而生畏。
“官家子孙与庶民都是孔门子弟,为何不能一视同仁……”郑尚书这两日表现得格外积极,正辩得豪情万丈,口沫横飞,斜刺里突然有人冷哼一句,“狎妓闹事,卖女求荣之徒,有何资格妄议孔门子弟?!”
恍如迎头一闷棍,郑尚书被打得一懵,活像喉咙里卡了刺,脸上涨得血红,结结巴巴地骂:“血……血口喷人!”
但仓皇四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出声的人。他心里有鬼,疑心是有人暗中警告,更担心别人当真要来与他细论,立刻就蔫了下去。此消彼长,对面众人的气焰马上就高涨起来,越发咄咄逼人,几乎要指着郑尚书鼻子骂。
许秉臣近来与郑尚书走得近,见他被逼得可怜,忙上前喝道:“此事自有圣裁,尔等在此吵吵闹闹,连日不休,成何体统。”
对方见到他出声,也仍是不服气,有人就点名他道:“那依许大人之见呢?您是帝师,最该尊祖尚贤,优待重臣世家的规矩可是开国时就定下的,若祖宗规矩随意就改了,岂非要寒众臣的心?”
许秉臣不屑地道:“尚书有云,任人唯贤。大家都是孔门子弟,古代贤能的文章典籍都是一样的学,难不成没了这些个名额,世家子弟就比不上寒门书生了吗?你岂非太小看了官家人?!”他为人不大讲究委婉,一开口就又硬又直,半点情面不留。
对方讨了个没趣,又气又怒,但许秉臣风头正健,又如此白目,实在不好继续招惹,一回头看见萧丞相和尚书令王度两个重臣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仿佛置身事外一般,这人不免心中不忿,故意挑事道:“丞相大人,您是两朝元老,三省之首。这取消资格之事您又有何看法?难道真要改了祖宗规矩?连这一点优抚名额都不留,从此完全尊卑不分了吗?”
萧丞相面色无波,双手执着笏板,还未及开口,御座上突然传来一道略显不悦的声音。
“尊卑不分?”
皇帝玩味地品着这四个字,目光不疾不徐地俯视众臣,“朕年幼时师傅曾教过一篇圣人文章,里面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万民福祉之重胜过社稷,何时沦为卑贱了?又有谁能比万民和社稷更贵重?谁敢凌驾于万民和社稷之上?难道这位爱卿连孟子所言都不记得了?”
那人一慌,忙低头缩了回去。皇帝便略过他,扫向其余诸人,问,“你们也都忘了吗?”
众臣鸦雀无声,无人敢回应。
“不满十岁的学童都琅琅上口的道理,朕的满朝文武居然答不上来。”皇帝的语调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似乎还是心平气和,“许是时日久了,当初所学都记不得。既如此,今日散朝后,尔等回去将孟子尽心篇悉数抄一遍,温故知新,再学一学如何为国为君尽心。”
底下人顿时绷紧了神,一时堂上鸦雀不闻,许秉臣左右看了两眼,忙昂起头来朗声应道:“皇上圣明,臣等遵旨。”有他领头,支持一派的官员纷纷应和。但仍有许多人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也没有出声,两方人马一动一静,看起来壁垒分明。
皇帝并未在意其他,似乎连那些嘈杂都没有听在耳中,他低垂着眸,目光一动不动落在萧丞相与王度二人身上。
终于,这二人也都出列,躬身道:“臣遵旨。”仍有侥幸之心的官员们顿时面如死灰,但大势已去,便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弯下腰来。到此时为止,这项新政在朝堂上才算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皇帝点了点头:“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责成三省与礼部十日内议定细章,正式颁诏天下。至于嘉奖忠臣贤良,有的是方法,未必只能用这些名额。官家子弟好生读书,将来与庶民寒门公平竞争,赢得也更光彩。”他微侧头,“黄玉。”
黄玉应了一句,朗声对众人道,“皇上旨意,自即日起三省之长官皆恩赐蟒袍玉带,以示恩典。每年吏考为上上者,赏赐加倍,无论品级,述职时皆允面圣。”
蟒袍玉带乃是王爵之物,破格赏赐给三省,是极大的恩荣,却也只是荣耀而已。至于考评的金银赏赐和面圣机会,高品官员根本不缺这些,但对中下品官吏来说却是实打实的好处和青云直上的机会,看起来是对朝廷上下雨露均沾,但谁真得利却是一目了然,打一棒子再给个枣,还是个瘪枣。这满殿高官谁心里能甘愿呢。
皇帝扫了臣子们一圈,道:“再命国子监开设蒙馆。广录京中学童天资优秀者,官员子弟亦择优收入。”
国子监祭酒忙出列应承。但一脸疑惑,明显并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到底是何用意。
“好好办。”皇帝又叮嘱了一句,“若办得好了,或许将来朕会考虑让皇子来此启蒙。”
一石激起千层浪,从前皇子在宫中读书,伴读不过寥寥几人,如今若是要开蒙馆,恐怕不少人家的子弟都能有机会,这香饵虽然还不见影子,但却足够诱人。不少骑墙者心中更加动摇。有人心中一盘算,忙问道:“敢问陛下,可是中宫有喜了?”
皇帝眉头微皱:“还不曾。”似乎又被勾起了什么不悦,添了一句,“若无其他事,今日就散朝吧。”
“皇上。”底下突然传来一道突兀的声音。只见许秉臣排众而出站在殿中央,他才刚在朝争中占了上风,又立了一功,正是得意之时,自然底气十足,便朗声道,“臣还有一事启奏。”
自家师傅的面子不能不给,皇帝又坐了回去,点头:“奏来。”
“皇上既提到了皇子,臣以为国本乃是一等一的大事。如今后宫空置,不利于皇嗣,还请皇上早日广采秀女充盈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皇帝一直无波无澜的神色突然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今日好容易了了一桩大事,眼看已经圆满,没想到还有这么重重一击在最后等着,竟平地又起风波,更没想到给予这一击的竟然是许秉臣。他毫不掩饰地表露不悦,声音也透出几分冷意:“先帝孝期刚过,朕无心于此。”
许秉臣却像是看不懂脸色似的,仍固执地道:“即便不办大采选,也可挑选仕宦大族里才貌双全的女子入宫。后宫空置,恐惹人非议。”
“谁敢非议朕?”
若是个聪明人,此时就该听出弦外之音,偏许秉臣实在过于呆板,并未听出皇帝意在偏袒,当真以为对方是会错了意,索性直言道:“并非圣上之过,中宫骄纵,实在……”
“够了!”皇帝径直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漠然打断对方的话,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许秉臣,一字一顿说道,“朕说了,孝期刚过无心于此。若有人要非议,尽管来非议朕。散朝。”说罢,转身大步走了。
朝会到此就算散了,众臣三三两两地离开大殿。许秉臣慢吞吞地整理着衣摆,因这两日多有传言说中书令的人选非他莫属,故而冒出不少人对他亲近示好,今日更添了许多,那些人众星拱月般围着许秉臣,你一言我一语,舌灿莲花地奉承他拥护新政的功劳。尚书令王度想了想,走过去道:“许大人何必惹皇上不高兴。”
许秉臣前阵子在忘忧馆平白惹了一身骚,不但丢了丑受了罪,事后还被人嘲笑,简直颜面扫地。他早憋了一肚子闷气,好容易一朝扬眉吐气,正是万分得意之时,哪里听得进这些话:“老夫是皇上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有责。皇上虽是贤君,毕竟年轻,但凡有该警醒提点之处,老夫自然责无旁贷。岂能因顾虑一己利益而放任不管?”
王度笑笑,轻抚长须,不再多言。
他离开后,有人也起了担心:“尚书令所言不无道理。若真激怒圣上,岂非于大人有碍?”
另一人反驳他:“这有何可担心的?圣上两年前才册为东宫,心腹不多,新近得用的那几个又都年轻识浅,资历不足,满朝堂德高望重的老大人里唯有许大人是多年天子近臣,又是帝师,更立下大功劳,皇上不倚仗许大人,又能倚仗谁?”
此言一出,众人都稳稳放下心来。又有人笑道:“正是如此呢。依下官看,许老大人就是素日太过严谨小心了,才会让人以为大人软弱可欺。不然,以您的身份地位,说的话分量比萧丞相都不差,岂能让人肆意践踏。这一次既是提点圣上,也是让那些不长眼的看清楚,老大人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每一个字都说进了许秉臣心坎里,让他五脏六腑都服帖快意,就清清喉咙道:“老夫是为君分忧,尽臣子的本分。并非为了自己。”
那人忙笑道:“正是。大人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如今也只有大人敢说这些话了,其他人即便知道皇后私自出宫乱了宫规,也是一个字都不敢提的。”
“什么?”许秉臣震惊道,“皇后私自出宫?此话当真?!”
旁边一人奇道:“许大人竟不知道么?下官也是听羽林卫里有人说起,皇后已经出宫三四日,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因皇上下了封口令,大家纵使知道,也不敢提。”
“如此惊世骇俗之行为,两殿竟没有阻拦?”有人插嘴问道。
“两殿年迈,又是吃斋念佛的菩萨心肠,哪里敌得过身强力壮的皇后。”那人摇头叹气,“也不知皇上是中了什么迷药,一味宠爱纵容。许大人你说,后宫里如此不像话,又无人能管束,传出去岂非让天下人耻笑。”
许秉臣的脸渐渐黑沉下去,重重冷哼了一声。
待他们一行渐渐远去,从旁边角落里转出一人,正是黄玉,他欲言又止地看着许秉臣被众人簇拥的身影,但最后还是默默退了回去。
回到侧殿时,皇帝并不在此处,小内侍说他临时起意去了长信殿。黄玉忙赶了过去,行到中途,却见乌压压一行仪仗都停在太液池边,近前一看,原来皇帝下了御辇,正在池塘边观荷。
连着几日都是小阴天,薄薄的阴云挡住炎热阳光,在盛夏里偷得一点闲凉,今日又添了大风,凉爽得仿佛秋日提前降临。荷塘里一人高的荷叶被吹得翻滚如浪,露出藏在深处的一支支盛放的荷花,大大小小铃铛似的的莲蓬和许多箭似的花骨朵。
黄玉快步赶了过去,将方才所见所闻一一回明。
皇帝不置可否,伸手指着眼前那片荷塘:“前阵子皇后送给长信殿的荷花,可是在此处采的?”
黄玉一愣,忙看了眼荷塘,摇头道:“小的不知。”
旁边小满插嘴道:“回皇上,不是此处,是前边那块小太湖石旁边。”
皇帝点了点头,又往前走了数十步到了小满所说的地方,这里地势略高,正是赏荷景的佳处。皇帝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又命人取了花剪和手套,亲手剪了几支荷花并数朵莲蓬:“好生料理了,朕要送去长信殿。”正要收回手,小满突然笑着提醒,“皇上快看,那大莲蓬上面有一支并蒂莲花,”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在一朵小儿脸般大的莲蓬侧上方长有一支并蒂莲花,嫩玉似的梗上一左一右长着两个花骨朵,刚开了一半,粉瓣舒展,露出内里鲜黄的蕊心。
黄玉也笑了:“皇上,并蒂花开是好兆头。”
小满眼珠一转,笑嘻嘻道:“不然这一支就先留着,等殿下回来再送去椒房殿吧。”
皇帝盯着那荷花看了看,又收回了视线,漫不经心地摘下手套:“去长信殿。”
小满吐了吐舌头,缩了脑袋没再吭声。
太皇太后的气色瞧着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殿内檀香气也更加浓厚。
皇帝问过安后,与她闲聊起来,看到祖母手中佛珠似有变化,就随口问了一句。
旁边周姑姑道:“回皇上,之前那串珠子断了线,所以换了一条。”
佛珠断裂,这种事情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吉兆,皇帝皱眉:“司饰的人是怎么当差的?为何连长信殿日用的东西都出这种纰漏?”
黄玉忙道:“小的这就去查。”
“不必。”太皇太后开了口,她流云浅淡地一笑,道,“与他们不相干,之前那串珠子用了二十多年,再结实的绳线也经不起年复一年的磨损,也该断了。”
“既然祖母这样说,那便罢了。”皇帝没有坚持要追究,又道,“朕记得祖母有几条沉香和南红的佛珠,是先帝与朕之前的寿礼。沉香和南红都可静心凝神,于身体有益,祖母可以一用。”
太皇太后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朴素粗糙的菩提子佛珠,笑了笑,“这些年你们孝敬的佛珠数也数不清,都是孝心。只是哀家如今体弱,那些东西不是宝石就是硬木头,沉甸甸的,拿在手里吃力,这串菩提子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胜在轻巧省力。当年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悟道,用这个也算是追随圣人了。”
皇帝点头道:“皇祖母慈悲。”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管低了头饮茶。
这时,宫人们已经将荷花插好瓶,又将莲子一粒粒剥到玉碟中,奉到二人面前来。
玉壶春瓶里探出几支细长光滑的荷梗,半开或盛放的荷花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其上高低错落,瓶口又恰到好处地点缀了一片细巧鲜嫩的荷叶,纤细高直,散发出淡淡的水露清华气息,的确是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如此雅物,太皇太后不免多看了几眼,欣然一笑:“到底是皇帝眼光好,挑的花随意插瓶就雅致得可以去供佛了。这碧青的梗子,粉色的花,瞧着像玉雕一般。”忽而想到一事,又笑道,“你与皇后的脾性简直南辕北辙,上回皇后送来的花,一支支梗子上的刺都支棱着扎手,碗口大的荷花全开得跟炸开了似的。”
皇帝慢慢放下茶盏:“她年轻,自然喜欢热烈活泼的东西。”
太皇太后一顿,苍老面容上的笑变得勉强,口中一阵发苦。
皇帝又道:“不过皇祖母提醒得是,朕上回见皇后手指都红了一快,想来是徒手摘花时被梗上的刺所扎,下次定要记得提醒她,孝敬祖母虽是大事,但也不能不爱惜自己。”
太皇太后抿紧唇,目光沉了下来,沉声道:“皇后这番胡闹,哀家还以为皇帝终于改了心思,有所觉悟了。不想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皇帝微垂了眼,没有说话。
太皇太后深深呼出一口浊气,道:“哀家知道自己这个老太婆如今惹人嫌得很,说的话也没人当回事。反而个个都当我是洪水猛兽,堤防得紧。旁人就罢了,皇帝你身上也流着哀家的血,难道你觉得哀家会害你吗?”
皇帝站起身来:“孙儿不敢。”
见他态度还算诚恳,太皇太后的郁气这才顺了些,就道:“哀家是过来人,专宠纵容是什么样子见得多了。皇后从前那副木头似的呆蠢模样与你不般配,如今这无法无天的样子更是与你的性子截然不同。哀家到现在也想不通你到底瞧上了她哪一点。想来想去,大约是你长在宫中,见惯了规规矩矩的官家女子,王家这一辈的王妙渝又是个蠢物,映衬之下倒显得她稀罕了。但皇帝你与她的出身教养天差地别,本不是一路人,这样的感情再热烈也是无根浮萍,根本不能持久。”
撇开太皇太后所说的内容不提,她的语气平缓而深刻,满满都是长辈对晚辈的语重心长,所以皇帝的语调也同样温和:“事情并非皇祖母所想的那样,朕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绝不是心血来潮。”
他如此固执,太皇太后深感头疼,她揉了揉额头,无奈道:“罢了,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但你能与她好几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你现在正与她蜜里调油,自然什么山盟海誓都说得出来,但你也看到了,皇后的真实性情如此刚烈,她心里若是也有你,那必然是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你们如今越要好,许的诺言越多,他日悔诺时她的怨恨就越重,必是要反目成仇的。皇后的手段如何你比我更清楚,即便到了那一日你能镇得住她一个,可她身后还有方家呢。能骄纵出这样的女儿来,方家也不是什么遵规守矩的人家,若因她失宠而生出异心来,你该如何是好?方家的威望和地位是数十年拼杀拿命换来的,边关将士对他们忠心耿耿,五年十年间你去哪里再找一个方家来镇守西北?”
皇帝静静听完她这长长一番话,道:“原来皇祖母想得这样长远。”
太皇太后嗤笑一声:“若非先帝天外飞仙来这一笔,但凡你娶的是京中贵女,哀家哪里用费这个心。先帝要靠结亲来拉拢方家多的是法子,定远侯丧妻多年,宗室里适龄女子多的是,给他赐婚一个不是更好?却偏偏把这个烫手山芋迎进宫来,留下难题让哀家为难。”
“皇祖母不必为难。”皇帝道,“朕不纳妃。皇祖母担心的情况根本不会出现,您大可以宽心。”
太皇太后耐着性子好话说尽,不料这孙儿依然固执得像块石头,纵然这结果也在她意料之中,但真的面对此情此景还是让她气得不轻,忍不住怒极反笑:“你是哀家亲孙,这件事事关后宫安宁,更涉及天下大局,哀家才苦口婆心费这些口舌。如此一番苦心,你怎的还如此冥顽不灵?皇后的脾气断不能再纵容下去,否则必成后患,今次擅自出走乃是大错,她有错在先,正好借着这当口迎入新人,压一压她的脾气。你若不忍心,这个离间你们夫妻的骂名哀家来背就是。皇帝,听哀家一句劝,你若真想与她长久,须得留下回旋的余地,否则,如今就把话说得满,事做得绝,那才是断了你们之间的后路。”
皇帝仍是摇头:“孙儿不需要后路,皇祖母多虑了。”
见他还是这不紧不慢的样子,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摆明了没有把这番劝诫放在心上,太皇太后被激得无名火直冒,语气也重了起来:“哀家看你在朝堂上还算有几分能耐,以为你心里有计量,方与你正经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这些事除了哀家谁会为你谋划?你那个大字不识一筐的亲娘吗?你祖父仁宗早年也有原配王妃和几个姬妾,若非哀家与他同甘共苦过,岂能收心与我琴瑟和谐?你父皇与太后青梅竹马,当年何等恩爱,不过三五年也有了新人。男子本就喜新厌旧,况且帝王乃是以天下供养一人,说一不二,乾纲独断。而皇后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又恃宠而骄,你不过冷落她几日,又有几句流言蜚语,她就敢大动干戈离宫出走,他日你若与她起了大纷争,必是针尖对麦芒,绝无转圜的可能。那时该如何收场,皇帝你可想清楚了么?”
皇帝轻叹一声,起身拱手一礼:“皇祖母真心实意为孙儿夫妻着想,实在感激不尽。但情爱之事本就是你情我愿,孙儿心甘情愿,即便将来真有变故,任何后果孙儿自己承担就是,必不会危及江山社稷,您请放心。”
太皇太后怄得简直无话可说:“真是鬼迷心窍。瞧你冷落她这些时日,还以为是终于清醒,谁知竟更糊涂了。枉费哀家今日这番心。”
这次见面到底还是不欢而散。
皇帝步出长信殿后,并没有上御辇,而是脚步一转,往太液池走去。
黄玉忙快步跟上,行走间听皇帝低声道:“前朝与后宫步调倒是一致。”察觉话里意有所指,他忙道:“是小的疏忽,这就去查明到底是谁在居间传递消息。”
皇帝慢慢摇了摇头:“应当不是。”他自嘲似的一笑,“太皇太后一向不大看得上许师傅。”
黄玉跟在皇帝身边多年,立刻就明白了其中意思,从前能让太皇太后上心的唯有太子和梁王世子,他们的师傅都是精挑细选,时时过问,而许秉臣虽有学问,却是个老学究,不大能入太皇太后的眼,他们之间从未打过交道。而太皇太后自恃身份,多半不屑去用自己素来看不上的人。
尽管如此,他还是提出了疑点:“但两者不约而同,总归蹊跷。”
皇帝的目光望向远处:“皇后本就是他们眼中的变数,此番他们以为有机可乘,自然不能放过良机。”这个“他们”到底是指谁,他并没有道明,黄玉也没有问。
不知怎的,他们一路又走回到方才那片荷池,远远看见那里多了一道锦障,大张旗鼓地围着池岸,还杵着两个內侍,防贼似的守在锦障边,虎视眈眈看着来往的內侍宫人,谁都不准靠近。
皇帝皱眉看向黄玉,黄玉难得懵了一回,忙解释:“不是小的吩咐的。”
后面小满凑了过来,喜滋滋地抢着道:“是小的特地让他们守在这里的,并蒂莲花不多见,当然要好好围着看守起来,免得被别人摘走了。”
他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就差把求夸奖求表扬六个字刻在脸上。黄玉没好气地踹了一脚:“就你聪明。”
小满欢欢喜喜想邀功却被浇了一盆冷水,委屈又沮丧地缩成一团:“那小的叫他们撤了吧。”
“不必。”
皇帝突然开口拦住了他,又道,“去取剪刀来。”小满立刻来了精神,忙拍拍手,仪仗队伍后头钻出两个內侍,手中各捧着一个托盘,一个是注了水的青玉瓶,另一个上面放着银剪和手套,显然早就准备好了,他眉开眼笑地提议:“小的看这花已经开了大半,这时候剪下来正是时候。等送去京郊,恰好就是盛放的样子。”
皇帝没说什么,他往前几步取了剪刀,却并没有再戴手套,径直徒手握住布满细刺的荷梗,将那支并蒂莲花剪了下来,端详了一会儿才插入玉瓶内:“就这样送过去吧。”
小满眨眨眼,又道:“皇上可要稍句话,或是写封信?”
皇帝伸手轻抚那半开的柔软花瓣,摇了摇头,居然就这么转身走了。
小满叹息不已,惋惜地嘀咕:“这是多好的机会呀,怎么连句话都不肯说。”
黄玉见他马屁拍得不得其法,忍不住笑着又踹了一脚:“你这呆货,往日叫你多读书偏不肯,这下露怯了吧。有花就够了,哪还需要多说什么。赶紧让人好生送去吧。”说完,他也走了。
小满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只好苦哈哈地去干活。
坏消息总比好消息来得更快,那支并蒂莲送出宫门,还不曾等到回信,第二日早朝上已经迎来一番狂风暴雨。
因为昨日的失败,朝堂上很多人都萎靡不振,没有开口的兴致。唯独许秉臣一脸黑沉,整个人绷紧了弦,一副马上要上战场的模样。渐渐有人发现这一点,纷纷侧目而视,窃窃私语起来。
果不其然,待时辰到了,皇帝登位,不等其他人说话,许秉臣便第一个站了出来:“臣有本奏。”
满朝上下赫然一静。
皇帝停顿了许久,有人幸灾乐祸的抬起头偷眼去看,只见御座上那位目光冷冷扫了过来,恰将他逮个正着,这人吓得一颤,忙缩回了头,再不敢心存取笑。
“奏来。”见许秉臣站得笔直,丝毫没有退回的意思,皇帝最终还是发了话。
作者有话要说: 儿童节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