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暴死野外
夜幕降临时,风雨渐停,水也退了下去。
吃过晚饭,左等右等,小娟也不见福安回家。她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看着屋外白茫茫的大水,心里担心丈夫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正想着,只听婆婆说道:“福安到现在不回来,我估计他要在妹妹家过夜了。”
“他是个急性子,可是很少在外面过夜的。”
“福安没有兄弟,又只有一个妹夫,两人难得有空,见了面未免有说不完的话。夫妻俩好客,又是酒逢知己和对手,免不了会吃醉。”
“这样的天气,你说福安能安心待在妹妹家?”
做婆婆的犹豫片刻,说道:“吃醉了酒,水大天黑找不路,巧珠自然放心不下,必定会留宿福安。”
听婆婆说得不无道理,小娟的心放宽了许多。
一夜没睡好,天色微明,小娟就起床了。见雨已停止,大水也退了下去,露出了被水冲得坑坑坑洼洼的土路。
洗漱完毕,匆匆吃了碗开水泡冷饭,向东的路上仍不见丈夫的影子,小娟拿了根竹杆,赤着脚,卷起裤腿就往松年家赶。
远处传来了大块的泥土落入江里沉闷的声响──坍江又开始了。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令人惶恐和担忧,可谁也没有能力去阻止它。要不了多久,又有一大批人将流离失所,然后拖家带口地走上寻找新家园的路途。
水已退去,眼前却是满目疮痍,道路被毁、良田变成河流、超过三成的草舍倒塌……。在经过自家的土地时,小娟发现刚刚结荚的黄豆倒伏后陷在了泥水中;一旁,本来将要成熟的西瓜已变成一片空地。但她连心疼的功夫也没有──她有一种预感:福安出事了。
果然,小娟没有在小姑子家见到她心爱的丈夫。
松年回答说:“昨天早上,他连我家的门都没进就回去了。他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家里又没个男人,我就没有挽留他。怎么,大哥没回家吗?”
小娟只觉得眼前一黑。“松年,快帮我找人去!”
“我也去!”巧珠道。
“你要照看孩子。”小娟扶着门框,脸上直冒冷汗。兄妹情深,如果不让巧珠去,她待在家里怎么能安心!便改口道:“也罢,把孩子也带上。”
松年夫妇每人抱着一个孩子,和小娟一起急赤火燎地往回赶。
回到娘家,巧珠把孩子交给老人,说有点事需要出去一下,便和丈夫一起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打听。
松年去了段氏三兄弟家里。
小娟一路小跑来到养父家。她希望看到福安坐在堂屋里,和养父谈论着天气和灾后的农事──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两家相距不足百步,他怎么可能不回家!
不一会儿,根据事先的约定,松年夫妇,玉龙三兄弟,张法、龟年、鹤年、李江司等十来个人集中在了阿土家。人们两人一组,沿着福安走过的路找去。张法嘱咐说,昨天地上有潮水经过,要扩大寻找范围;李江司马上补充说,要特别留意茂密的芦苇荡。
闻听此言,小娟强忍的泪水瞬间突眶而出。显然,两个阅历最丰富的人都认为福安已经不在了。福安,她亲爱的丈夫,他是那么年轻强壮,那么活力四射,怎么可能不在了呢!可他要是好好的,又怎么会不回家呢?或许,或许他被陷在了刚填满泥沙的泥潭中动弹不得,正等着人们的救助;或许,他因身患疾病已失去了行动和呼叫的力气,或许……
半个时辰后,在通往松年家道路南侧三百多步的芦苇荡里,人们找到了泡在水中的福安。他全身浮肿,身体曲卷,手指张开捧着腹部。不难想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遭受了难以忍受的痛苦。
“福安,你这是怎么了?昨天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话未说完,小娟便晕了过去。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虽然他们已有心理准备,但谁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一时间,人们竟悲伤得手足无措,最后,还是李江司开了口,他让巧珠和阿土搀扶着小娟回去,又命两人从苏家取来门板、雨伞、被单等物品,自己则和张法等人脱去死者的斗笠和蓑衣,然后给他洗去身上的污泥。
看着小娟三人急急忙忙地走出大门,戚彩莲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她坐立不安地抱着小孙子子雄,一会儿在潮湿的地面上来回走动,一会儿来到门眺望。看着儿媳和一大群人向东走去,她的心仿佛要冲出胸膛似的狂跳不止。
不到一个时辰,戚彩莲看到阿土和巧珠搀扶着哭得伤心欲绝的儿媳走来,做婆婆的像瘫了似抱着子雄一屁股坐在了满是水洼的道地上──小娟都这个样子了,福安还有个好吗!
赶做寿衣、设置灵堂、请道士、通知远在萧山的亲友……。
在李江司的治理下,福安的丧事进行得有条不紊。
在悲伤的气氛笼罩下,鹤年突然说道:“幸好草舍没有倒塌,不然,连个办事的地方也没有。”
大龙道:“福安虽然走得是早了些,这一辈子倒也值了,活着时不但吃穿不愁、娶了个这么能干漂亮心眼又好的老婆,还有了一群儿女。”
沙地人总是那么乐观,即便最坏的结局,他们也能找到值得庆幸的话题。
苏家是大户,人缘又好,福安的死震惊了沙地,得知噩耗的乡亲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
亡者的死因成了谈论的主题。有的说,他走得这么突然,伤在血冲脑上也未可知,毕竟,他父亲是被那种急病夺走性命的;有的说,他拉了三天肚子,很有可能死于瘟症伤寒;有人坚称,他得的是吊肠痧,不然,走得不至于这么快;还有人说,江东的沙地正在流行瘪箩痧,病患手指头上的箩瘪下去后,定然活不过三天。此病不但传染性强,还药石无效,就连胡庆余堂的郎中也回天乏术。
此言一出,有人当即对遗体产生了恐惧。为弄清福安得的是不是瘪箩痧,胆子大的掰开死者的手指,欲一探究竟,只是福安的手胀得跟水萝卜一般,根本分辨不出是否瘪过。
酉时末,乡邻散尽,只留下至亲好友守灵。
出殡的时间定在次日早上,也就是说,死者的遗体还能停放六个时辰。戚彩莲起先不同意这个决定,说巧珍还没回来,她只有一个哥哥,总得见上再后一面。
小娟强忍悲痛,劝婆婆道:“信刚刚寄出,大妹又居无定所,不要说三天,十天以内能不能赶回来都不一定。天这么热,又泡了这么长时间……。”
戚彩莲想想也是,只好作罢。
入殄前,坐在遗体旁的巧珠突然发疯似的用拳头捶着丈夫的胸脯,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昨天你为什么不把哥哥留下?为什么不陪他好好地吃两碗老酒?你晓得的,他喜欢吃酒……。”
“哥哥说这样的天气家里不能没有男人,我就……”松年小声说道,任由妻子的拳头落到身上。
“哥哥生着病,冒着大风大雨来看我们,可你竟然连门都不请他进……呜……呜。”巧珠说不下去了,只好狠狠地拍打自己的大腿。
“我也想不到会这样,不然,我宁可替他去死。”松年一边说,一边敲打着自己的头颅。从发现妻兄尸体那刻起,他便沉浸在了深深的自责和后悔中。
“妹妹,人死不能复生,你怀着身孕,得保重身体啊!”小娟擦去满眼的泪水,把小姑子拉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晨曦初露,随着出丧锣的响起,灵柩缓缓抬起,向江边前行。福安的遗体将和父亲、姐姐巧玲、兄长禄安埋在一起。
岸边,能容纳五十人的船只已在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