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强台风
在钱塘江边,台风的破坏力远远超过了四十里外的许村。
连续三天的大雨导致江水暴涨,一夜醒来,小娟见家里开始进水,开门一看,庄稼都泡在了水中,蕃薯、花生等藤蔓作物已遭受灭顶之灾,不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成熟或即将成熟的黄金瓜。
江面已变得无比宽阔,道路不见了,雨水冲成的小河不见了,毛豆和棉花在狂风的肆虐下,成片地倒在了水中,只有极少的玉米还屹立在雨水中。
所有农作物绝收已成定局,现在,小娟只希望昌盛街的悲剧不要重演。只要家园和土地在,就不会活得太苦。
“天哪,水都漫到屋里来了!”婆婆在房里叫道,“福安,你快点起来,去巧珠盐场走一趟,看看要不要帮忙。这么大的水,可不能让盐板漂到江里去了。”
“人家又不傻,下了几天的雨,该干的早就干好了。”福安在床上懒懒地说道。
“巧珠怀了孩子,干不了重活的。或许你妹夫正缺少一位帮手呢。”
“好吧,我这就起来。”
“福安,你别起来了,让我去吧。”小娟说道。丈夫已拉了两天肚子,身体虚弱得很,她不想让他出门。
福安光着背,穿着大裤衩,有气无力地来到门口,对妻子说道:“不行。现在哪是路,哪是河都看不清了,你又不会游泳,去了多危险啊!”
小娟想想也是,转身准备去做早饭。
福安说早饭就不吃了,一路都是漂浮的瓜果,想填饱肚子容易得很。说罢,他穿上衬衫、蓑衣,戴上斗笠出得门去。
松年只在晒盐之初尝了一下甜头,接下来的几年雨水特别多,连绵阴雨冲淡了白地的盐份,导致卤水质量差,出盐率低。要命的是,从去年起,政府加大了食盐的管理和处罚力度,对私自运输和买卖食盐的行为,一经抓获,轻者罚款、没收食盐、扣押运输工具,重者还要遭受拘押、殴打。即便这样,盐民们也时常铤而走险。如今,赶牛车走大路简直是自投罗网,挑着担子走小路也得靠运气才能成功。
前段时间,因为食盐数量较多,加上身体不适,松年再次借用福安的牛车,欲将食盐偷偷地运出沙地。
松年选择了夜深人静的后半夜,把盐装上车后,他在上面盖了大量柴草。
这种拙劣的伪装岂能瞒过盐兵的眼睛!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松年被抓了个正着。他被三个盐兵用枪指着来到盐务所。
领头的正在办公室里打瞌睡,见手下抓来一条大鱼,他围着松年和牛车转了两圈,笑着感叹道:“用又笨又慢的牛车偷运私盐,我倒是头一回遇到。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把我们当成了一帮小脚老太太,这不是看不起人嘛!”
松年不服。“我运自己的盐,怎么算偷呢!”
“这是犯法!到处都贴着告示,难道你没看到?”
“没看到,就是看到了我也不识字。”
“好。今天就让你长长记性!叫什么名字来着?什么?周松年?”被称为老大的男子将松年的名字写在纸上。“好吧,周江司,现在我正式通知你,根据政府规定,你的食盐和运输工具被没收了。”
“牛和牛车是借来的,你们得还我!”
“你以为我们会听你的吗?什么东西!”
松年没有像别人那样磕头跪拜,说些高抬贵手、放条生路之类的话,他犟着脖子道:“坍江、遭水灾时,我们没饭吃、没地方住,那时,政府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来管管?辛辛苦苦晒了点盐,却两眼出血,像强盗似的拦路来抢──”
话未说完,他的后背被重重的上了两枪托。松年双手紧握,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睛里噙满了屈辱的泪水。
“怎么,难不成还想打架?老二,我看周江司不服气呢,你把笼子打开,请他进去待几天,待想清楚了再说。”老大道。
被叫作老二的盐兵推了松年一把。“还不快走!莫非真的想进笼子?”
松年低着头,心灰意冷地出了盐处所。但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岳母家。牛和牛车是苏家的,他得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让大家帮着出点子,想办法,把牛和牛车要回来。
早晨,松年和小娟带着礼品找到杜三爷,希望老人出面领回被扣的物品。
三爷答应去试试,说成与不成不敢保证。
杜三爷带着松年给的五十块洋钿四处打点,却只牵回了水牛。
松年让人制作了一辆牛车赔偿给福安。这次被抓损失了两百多块大洋,这让小有积蓄的他又变得身无分文。
早上,松年无精打采地坐在堂屋里,一双木讷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屋檐水像瀑布似的不停流淌。
许多天过去了,松年依然沉浸在那次损失的痛苦中。
一直以来,他都是父母眼里最懂事、最勤快的孩子,成家后,每天一睁开眼睛,他就开始拼命干活,可直到今天,除了这点晒盐的工具,他依然一无所有。破烂的住所、破烂的衣裳被褥、破烂的家具……,连身体里那颗三十来岁的心也是伤痕累累、破烂不堪。他不晓得,从今以后还有没有活着的激情和动力。在他眼里,未来一片黑暗,已看不到希望的光芒。
发呆间,只见妻兄站在了门口。
“松年弟,姆妈要我过来,看看盐板有没有搬到高处,没有的话我帮你一起搬。”
“盐板昨天就搬到了高地上。”做妹夫的一边起身,一边说:“大哥,这么大的雨,快到屋里来!”
“妹妹在家吗?
“还没醒呢,她说昨天搬盐板太累了,得多睡一会补回来。”
“难为她了,怀着四个月的身孕,还要做这么重的活!”福安紧皱着眉头,“让她睡个懒觉吧,我就不进去打扰了。家里有事,我得走了。”
“这么急干吗?说什么也得吃了饭再走。”
“不了,我有点不舒服。再说了,这样的天气家里没个男人也不行啊。”福安在门外说道。
“倒也是哦。”松年点点头,但他没有发现,妻兄神色很不对头,他脸色发青,佝偻着背脊,一只手还捂着肚子。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热情地请他进来,用沙民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杀鸡杀鸭招待他。家里的柴草都泡在了水里,要炒菜做饭得冒着大雨去柴垛挖。再说了,这大风大雨的,家里确实不能没有男人。现在,他的心情糟糕透了,以至于连陪客人喝酒的兴趣也没有。
“路上都是水,你可要小心啊。”松年说道,算是与妻兄作了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