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回娘家
上午，松年赶着牛车和家人一起来到岳母家。
戚彩莲见两个外孙稚嫩的脸蛋变得乌黑油亮，头上的癞头疮流着脓水，手臂上布满了痱子和蚊子咬过的肿块。做外婆的心疼地把两个孩子搂入怀中。撩开她们的衣衫。竟发现孩子们的身上竟找不到一寸光洁的皮肤，就责怪道：“你们是怎么当父母的，看看，好好的两个孩子，都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我也不想呀，可她们喜欢寸步不离地在后面跟着，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巧珠两手一摊，说道：“一天下午，都过了未时天气还热得受不了，我就把她们关在屋里，嘱咐可依照顾好妹妹。晚上回来进门一看，见可依满身是泥地睡在堂屋的地上，却不见了可栖的人影。我叫醒可依，问妹妹去哪里了，做姐姐的茫然地摇摇头，用哭哑的嗓子说不晓得，我和松年举着油灯，在屋里发疯地找，最后在床底下发现了她。可栖全身裸露，脏得像一条灰拌泥鳅。洗完澡，我发现她遍体都是蚊子叮咬留下的肿块──我能想到，她躺在黑暗的床底下，身上停满蚊虫的样子。姆妈，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把她们锁在家里了。”
戚彩莲听了双眼发红，哽咽道：“女人就该待在家里洗衣做饭看孩子。一个细皮嫩肉、清清秀秀的大姑娘，在娘家时不说美若天仙，也是出了名的标致。大伙都说，昌盛街除了小娟，就数你们两姐妹漂亮。如今倒好，弄得跟男人似的一头短发、皮糙肉厚！依我看，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不会有错。放了天足，不但自己受苦，子女们也跟着受罪！你爹什么都好，就是不应该阻碍你们绕小脚。除了你，巧珍更让人担心，满天下的飞，两三年也见不到一面，她也不想想，外面的世界有多凶险……”
“要是绕了小脚，松年就不会这么轻松了，我们的日子就也会更加艰难。除了力气活，我一点也不比他干得慢。如今，他每隔几天就要去卖一次盐，我要是长着一双小脚，里里外外这么多活谁来做？再说了，要是条件允许，这双大脚板丝毫不影响我待在家里做家务、享清福。”说着，巧珠自豪地抬起脚。母亲的思想并不迂腐，唯独对绕小脚这种封建恶习情有独钟。“其实，孩子们变成这个样子错不在我，而是缺少一位像你一样身体健壮的奶奶。我婆婆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病病歪歪的一个药罐子，你休想让他帮一点忙。”
“活得这么苦，看来，晒盐也不是什么好营生。不过，见女婿三天两头借车卖盐，想必收入不错。”
巧珠道：“晒盐最大的好处是有现钱用，它不像种地，至少得三四个月才能见效。这段时间虽然辛苦，倒也挣了点钱，所以，割了点肉来孝敬你。”
“钱来得这么辛苦，这猪肉我如何咽得下！”
“是松年一定要买的。他说丈母娘和哥哥嫂嫂对我们这么好，这次说啥也不能空着手去。”
“你们有这份心就够了，何必花钱呢！记住，以后可不许大手大脚了。”
“是。但你也不用过于担心。要是老天帮忙，相信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好到吃肉像吃菜一样容易。”巧珠轻声说道。母亲和兄嫂实在太好了，出嫁后，她和夫家遭受了比常人更多的灾难，要是没有娘家的照顾，怕是很难熬到今天。
“听上去好像尝到了甜头。告诉我赚了多少，也让我高兴高兴。”
巧珠故作神秘地将嘴巴贴近娘的耳朵。“三百十块。”
“这么多！我宝贝小囡的运气来了！”戚彩莲听了高兴得不得了。嫁到周家后，还没见女儿这么开心过，每次见面，总见她眉头紧锁，一副苦哈哈的样貌，让人看了心疼。当初，巧珠虽然对松年暗生情愫，但他们的结合主要还是父母的意思，因此，做娘的总觉得是自己把她推进了穷窝，每每想起，总觉得亏欠了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女，进了穷家薄业的周家，不但要照顾多病的婆婆，里里外外的活一样也不少做。而巧珠又要强好面子，生怕自己给娘家丢脸，过得就更加辛苦了。
“倘若雨水少，盐价稳定，松年还想赶在过年以前把欠你们的债全部还了。”巧珠说道。
“离过年还有五个多月，但一年中晒盐最好的时节已经过去，接下来雨水多，日照短，怕是没有这么多好赚。还钱的事不用太着急，注意身体，照看好孩子才是最要紧的。”
“姆妈，这钱真的不急着还吗？”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我们急需一辆牛车！大哥、大嫂，欠你们的钱明年还行吗？我们想把牛车的问题先解决了。”
在灶头忙碌的小娟道：“当然行！要我说，除了置办牛车，你们还得请两个长工，不然会把自己累坏的。”
“请长工？欠着一屁股两大腿的债，谁还敢请人干活！”
将要分娩的小娟道：“只要有钱赚就不怕请工人，而且请得越多越好！增加盐板，扩大规模，几年下来就能做大做强。”
戚彩莲点头道：“小娟说的在理，要想富，光凭自己的力气可不行。”
巧珠却连连摇头。“要想富，得靠天！我们晒盐时梅雨刚好结束，接着，天气连续高温。一个多月时间，才下了两天雨，这样的好天气是很难遇到了。”
“要是请了长工，遇到连绵阴雨怎么办？活干不来，吃饭、发工资却一点不能少，到时候还不把人急死啊！所以，我不敢请长工。”一直在跟福安聊天的松年插话道。“还有，听说接下来政府会加强对盐业的监管，加大买卖私盐的处罚力度。如果卖给政府，价格还不到私盐的一半，这样一来，不要说请工人，恐怕连自己都养不活。”
“两个不行，一个还是要请的。”福安建议说。
巧珠道：“要是两家一起去晒盐就好了，这样就能相互照应，姆妈还可以帮我照看孩子。”
松年接过妻子的话：“购置一辆牛车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问题是这东西经常要闲置，特别是冬天和雨季，可能一个月也用不上一回。要是你们能过去一起晒盐，我就不用去买牛车了。我出一半钱，两家合用一辆牛车，钱就省下了。”
福安看着母亲，想听听她的意见。戚彩莲道：“还是再看看吧。如果盐不能自由买卖，就没有必要改行了。”
小娟觉得，松年和小姑子的想法虽好，但以婆婆的体力根本照看不了这么多孩子。正想着，只听丈夫说道：“是啊，看看再说吧。我这草舍才造了两年多，搬来搬去的也嫌麻烦，还是等到推倒重造时再作打算。”
见母亲和哥哥这个态度，巧珠就不再劝说。
从这天起，濛濛秋雨和厚实的乌云占据了沙地的天空，太阳露脸的时间变得非常短暂。直到一个月后的中秋节，低沉的乌云终于散去，人们迎来了秋高气爽的艳阳天。但晒盐的最佳时机已经过去。
松年庆幸自己没有雇请长工。庄户人嘛，就得精打细算过苦日子！
腊月二十七，松年卖掉了最后一担食盐，带着五百块现大洋去了岳母家。他改变了计划，因为一年中除了夏季，其余季节用车并不频繁。从今往后，这盐板，这大卤桶和其它杂七杂八的农具都是他的了，他只欠了一百块外债！奋斗了半年，换来这份家业，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