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余得水
这年上半年风调雨顺,夏粮喜获丰收。但入秋以后,老天开始不停地下雨。
雨不是很大,是淅淅沥沥的那种,但粘缠、没完没了。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寻常人家已没有了换洗的衣裳,男人们只好赤着膊坐在门口望着雨点发呆。即便如此,也让女人们羡慕不已,只恨自己不能脱去散发着汗酸味的大襟布衫。
密不透风的草舍里飘荡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霉味,晚上才擦洗过的桌子,第二天起来一看,又布满了霉菌……。木床、毯子、椅子、柜子,除了有生命的活物,所有东西都在发霉。
一天早上,雨终于停了,天空还出现了耀眼的太阳。女人们连忙将衣物放进木盆,倒上清水;男人则争分夺秒地把柴草挑到高处晾晒。
菩萨保佑,太阳终于露脸了!不然就没有了烧饭的柴火。
但老人们说,这天晴不长,如果能坚持到晚上,老天算是帮了大忙了。
果然,申时刚过,天空乌云密布,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点再次响起。
整整一个月,加起来太阳只露过两天脸。老天总是在下雨。近二十年前的那场水灾来得迅猛,去的也爽快;今年却变成了小火慢炖,但沙民的损失并不比那年少。
昌之任保长时,每年冬季都要组织沙民疏通河道,以确保排水畅通。余得水接任以来,除了收取钱粮赋税,根本不管这些事。有的沙民为图省事,把地里清理出来的秸秆和杂草随意扔到排水沟里,造成水沟堵塞。因为积水,蕃薯和花生都已腐烂。
在所有农作物中,棉花是最耐涝的,但即将吐絮的棉铃没有等到天气放晴就烂在了枝头。
上面提到,苏昌之任保长时,因催办钱粮赋税不力,对沙民心慈手软,被免去了保长职务。继任者余得水则心狠手辣、不讲情面,只是碍于苏昌之的影响力,不敢过于造次。昌之去世后,余得水雇佣的三个外来人员,开始对抗拒征粮纳税的沙民采取强硬措施。余保长一声令下,关二爷就带着张马两位兄弟找上门去。牵牲畜、逮鸡鸭,要是实在没有值钱的东西,那也不能便宜了人家,得把桌子掀了,再砸破些锅碗瓢盆,让你长长记性。
夏收后,粮食征收只碰到几个硬茬,余保长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各个击破,不但顺利地完成了任务,从中还捞了不少好处。但在年终催缴税收时却遭到了沙民的一致抵制。有的说,下半年阴雨连绵,土地颗粒无收,实在无力缴纳;有的说,灾害之年,政府理应赈灾救济,哪有强征暴强敛的道理?有的说,保长只晓得征粮纳税,讨好上头,却从来不组织民众疏浚河道,修桥铺路……。
周张法、马江司、李江司等五位老甲长也站在了沙民一边,说老百姓日子确实不好过,请余保长出面向上头申请减免税赋。
余得水回复说,因为战争,国家资金严重不足,减免的事就别想了。要不是自己再三恳求,起码还要增加一成。
五位老甲长只好提出辞去甲长的职务,说是年纪大了,不想再两头受气。
余保长冷笑一声,说辞职可以,但得把该缴的缴了。和别人一样,一个铜板不能少!
作为跑腿的报酬,甲长的职务可以抵扣部分税赋。余保长公事公办,说若是辞了职,不但不能少缴,还得先缴。共事多年,他不但不顾情面,还拿他们开刀。五人一商量,便不再提辞职的事。显然,硬来会吃亏,还是走一步看一步,要是所有人都不缴,看他能怎么办!
余得水年近五十,五短身材,绰号洞里蝮蛇。
任保长十余年来,他的身价几乎每年都在呈几何式增长。在昌盛街,赌场和烟馆都有他的干股,其他偏材外快更是不计其数。去年,他在街上造了四间雕梁画栋的瓦房,看上去煞是气派。
来沙地以前,余得水只是白虎山下一个普通农民,因为懒惰、阴沉、不爱说话,人们便给他起了个洞里蝮蛇的外号。懒惰让余得水的日子变得非常糟糕,以至于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一天,他得知沙地还缺少一位保长,便卖掉了祖上留下的一点财产,带着同样懒惰的婆娘和孩子来到沙地。
这年,苏昌之刚刚被免去职务,上头急需一个有时间、有手段催缴田赋税收的保长。余得水七拐八弯四处托人,还搭上卖掉财产所得的钱,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个职位。
林镇长的继任者丁镇长除了荐头的情面和收受的好处,迫切需要一位保长去沙地任职,重要的是,余得水似乎非常适合这个职位,第一、他没有土地、也不想种地,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对沙地进行管理;二、从面试中可以看出,别看他又瘦又小,但从他的言谈和表情上看倒是个狠角色。
不得不说,丁镇长的确别具慧眼。
余得水晓得自己笨嘴拙舌、身材矮小的短处。如果自己出面催收,肯定镇不住人,于是,便请了三个游手好闲的外地汉子为他催讨。
三个人连做短工都没人要,但他们有各自的长处,关老二身材高大,据说武功了得,对付两三个人不在话下──但除了腰上带有铜钉的黑色宽腰带,谁也没见过他到底有多厉害;张老三长了一脸浓密的络腮胡,目光阴毒,让人见了心生恐慌;小弟马云飞能言善辩,人称挖出道理。碰巧的是,三个人的姓居然和刘备手下的名将相同。
得水遗憾自己不姓刘,不然,紧要关头振臂一呼,将是何等威风!
除了催办钱粮赋税,关张马还担负着巡夜值更的职责。
余得水上任后,沙地很少有重大自然灾害,征粮征税倒还顺利,难得有缴不上或不愿缴的,余保长只需派手下走一趟就基本能收上来,遇到再难对付的,多跑几趟也能搞定。如他们所说,第二次来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那时,兄弟三人只需在人家屋里站上一会,打碎几个坛坛罐罐,必定能大功告成。
这个动作破坏性不强,但极具威慑力。见状,小孩被吓得大哭不止,女人则躲到角落里不敢出声。为求太平,当家的只能承诺:晚上去借,明天一定缴上;有的则拉着一张苦瓜脸幽幽地说:本来打算把两头猪养到过年卖个好价钱的,如今看来熬不过明天了。
得水晓得,沙民们不是不愿缴,而是无力缴纳,但他不管,说这是规矩,是规矩就不能破坏。经验告诉他,这个活就好比海绵里挤水,只要用力,总能挤出一些来。
只几年时间,余得水的身体像发面似的粗了一大圈,他早已褪去了往日的菜色,变得油光可鉴、肥头大。不变的是他那张阴沉的、让人见了心生寒意的脸。晓得余保长底细的人说,沙地是水,得水是鱼,如今,他是真正的如鱼(余)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