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娘家人
秀芬的两位兄长、三个内侄、一个外甥是第二天上午来到沙地的。大哥年近四十,二哥看上去三十出头,四个晚辈均在十岁上下。小娟与母亲的亲戚已有七年没有往来,对他们早已没有了印象。
大舅看看床上妹妹的尸体,又看看逼仄的箍桶舍,不由得潸然泪下;二舅紧紧地抱住外甥女瘦弱的身体,道:“谁欺侮你娘了,领我过去,娘舅给她报仇去!他妈个b,以为娘家没人了吗!”
小娟并没有给舅舅们带路,而是指了指西南方的草舍,便转回到屋里。
两个男人来到段家,问明身份后,直接向段杜氏提出,必须赔偿五百现大洋!
段杜氏摇摇头,说他们已经达成一致,段家只承担棺木、坟墓和办丧事的一切开支,如果两位娘舅不信,可以去问阿土和在场的所有帮忙的。
“一条人命难道就值这么一点?而且,你赔的东西都用在了丧事上。小娟还未成年,你让她怎么活?”大舅说道。
上数三代,郭家都是读书人,到了他这代,却变成了庄稼人。郭老大长得像父亲,外表斯文,倒还有一副读书人模样,老二不但外表粗犷,性格也非常暴躁。老大善于与人论理,弟弟则擅长蛮干,遇到今天的场面,两人恰好优势互补。
段杜氏也不甘示弱。“哪来的人命?即便如你妹妹所说,也只是一起强奸案,怎么到了你嘴里就变成了命案?安昌娘舅,搞搞清楚,秀芬是自杀的好不好!昨天晚上,警察已经来过了,是你们这边报的案。既然是公了,就不可能依你们!”
“哼,说得倒轻巧,人是被你们逼死的总是事实吧?既然过来了,又开了口,我们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五百大洋嫌多,那你说多少?”
“我说过了,既然是公了,就得等候官府判决。五百也好,一千也罢,得官府说了算。”
“开口官府,闭口官府,说得倒好听,我看你是想耍赖!”郭老二不买账,他抄起一把掘地的铁耙,对着门口屋檐上方用力挥下去,然后使劲一拉。两张草片被拉了下来,斜挂在大门口。“敢耍赖,也不想想,我们是这么好说话的吗?!”
听到草舍在抖动,段家三兄弟连忙从房里赶出来。玉龙见状,一把抱住郭老二,大哥三哥一拥而上,夺下铁耙。
“你们一家除了淫贼就是骗子!我非扒了这个黑窝不可!”郭老二一边喊,一边拼命挣扎。
郭老大冲了上来,想帮老二一把,却不知道如何下手。这时,听得耳边响起了张法炸雷般的吼声。“都给我住手!”
张法将段氏三兄弟拉开。“大龙,你们放开手,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胆量把草舍拆了!”
“你们沙地人不讲理!我妹妹被逼致死,不但不赔钱,难道还不许娘家人出口气!”郭老大说道。
“人都死了,还嫌事情不够大吗?有话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张法厉声问道。
郭老大颤抖着嘴唇,道:“我外甥女从小没有了爹,如今又失去了娘,如果不让他们赔偿,你让她怎么活?”
张法这才缓和了语气。“要赔偿可以,但千万不能动粗、闹事。”
郭老二用手指着段杜氏。“她说话太霸道,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不然,我也不会动手。”
张法道:“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我觉得她说的没毛病。做娘舅的为外甥女争取利益没错,但不能殃及无辜,你把草舍扒了,这么冷的天,老的老,小的小,你让他们怎么过?其实,你妹妹的死法本身就是一种报复,现在,一位姑娘已被吓出病来,一惊一咋地让人听了心惊肉跳,昨天晚上,一家老小被弄得全都不曾合眼。”
郭老大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专替他们说话?”
“什么人不重要,你只需弄清楚,我的话有没有道理?倘若刚才不是扒草舍,而是在打强奸秀芬的人,我连屁也不会放一个。”
郭老二道:“强奸犯跑了,你却拿他说事,这本身就是放屁!还有,阿土是什么人,他有什么资格替我妹妹作主?”
张法再次提高嗓门:“前些年,秀芬母女穷得差点饿死,如果没有阿土,她们肯定活不到现在。作为兄长、娘舅,她们这么困难,你们又在干什么?我看你们不是来吊丧的,倒是来闹事的!”接到报丧后,郭氏兄弟本来可以昨天动身的。从报丧人口中了解了大致情况后,兄弟俩断定,他们同父异母的妹妹过得并不如意。死去的妹夫还欠着他们兄弟四十块大洋,当时,这笔钱是妹夫连哄带骗借去的。后来,妹夫死了,还钱的事妹妹只字不提,还断了所有的消息。要不是发生了这件事,他们连她住在哪里也不晓得。
这次来,郭氏兄弟除了吊丧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把欠款要回去。但从目前的情况看显然很难达到目的。郭老大沮丧地说:“老二,都说强龙难斗地头蛇,就别跟他们费口舌了。”
张法道:“你们是客人,我们理应好好招待。但要是客人乱来,就不得不管了。”
第二天未时末,阿土的新草舍造好了,门窗也完成了安装。西面一间被隔成两个房间,房里各放了新床新被褥;灶间占据了东南方半间屋子,用砖头搭建的两眼土灶,灶膛里火焰正旺;堂屋里,填高的地面平整后已泼过水,使沙土踩上去不至于太松软。
太阳下山前,秀芬的遗体被搬到新居并放置在堂屋的门板上。一块白色布帘将遗体与外界隔开,布帘外照例放了张八仙桌,桌上照例放着香烛和供品,桌下的地上摆着装有稻草的麻袋,以供人跪拜;灵堂内,死者脸上盖着白布,脚下点着长明灯;门板两侧整齐地放着两排供亲属守灵时坐的椅子;大门外的桌子旁,张法手握毛笔对收取的礼金进行逐一登记。一位叫腊梅的女人则负责给来客套上白头绳,然后捧上茶水。照萧绍一带的习俗,来吊唁的人必须喝上一口热茶,以图吉利。
因为送礼的人屈指可数,张法的桌子前显得异常冷清,礼单上,除了绍兴亲戚,只有昌之、张法、李江司、马江司、金根、阿牛六个人的名字;灵堂两则更是冷冷清清,除了披麻戴孝的小娟,死者的六个娘家人身穿素服默默地坐在一侧。
按习俗,亲友来吊唁时守灵的人是要哭的,萧山人称之为喊。喊的人通常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她们撩起大襟布衫,一边哭,一边如数家珍般地把死者的各种长处、所经受的苦难一一道来,让人听了肝肠寸断。以秀芬的所经历的遭遇,本应有非常丰富的素材,但她却享受不到这种如诉如泣的缅怀。不但如此,除了小娟稚嫩的抽泣从里面传出,几乎听不到一点哭声。
坐在灵堂两侧的七个人中,三个小男孩都是坐不稳的螺蛳屁股,纵然在遗体旁,也是不停地动手动脚,互相打闹,即便如此,每隔一阵还总要跑出去玩耍一番。
好在阿土和差点成为妻兄的郭家兄弟有话要说。他红着眼睛向他们讲叙着和秀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秀芬母女初来沙地时的艰难、他们之间的恩爱、和段兆丰祸事的起因……。
“我答应过的,要在新造的横舍里和她成亲,我买了新眠床、置办了新棉被、新柜子,她喜欢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我就给她定做了梳妆台;为了让她做饭时免受烟熏之苦,我早就准备搭一个有马头烟囱的大灶;这两年,我没日没夜地干,拼死拼活地挣钱,只为了让她开心、让她过上好日子。两位哥哥,我是真心喜欢她!想必你们还不了解,只要她高兴,我是不在乎铜钿的。如今,所有计划都实现了,新家的里里外外都弄得妥妥帖帖。谁曾想,钱花光了,可她居然让人抬着进来……。”
阿土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低着头,双手捂住眼睛,开始放声大哭。和老妇人们抑扬顿挫、回肠百转的哭声相比,阿土的哭泣显得更加悲恸、更加令人伤心。在场的人无不神色凄然、眼泪汪汪。
郭氏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钱花光了,”让他们凉透了心,但他们什么也没说。
三天后,秀芬出殡了。
出殡的过程很是诡异,薄薄的一口杉木棺材,抬起来却十分沉重,八个壮汉轮流着抬,大冷的天居然累得汗流满面,途中,还断了一次绳子。老人们说,亡者死得憋屈,又舍不得离开亲人,不想走呢。
丧事结束,郭氏兄弟带着他们的孩子失望地踏上了归途。来沙地前,他们的女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兄弟俩一定把债要回去。但兄弟二人并未答应,老二先回绝道:“我们是去吊丧的,又不是去讨债的,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你让我们怎么开口?再说了,这人都死了,向谁要去!”
妻子骂道:“你个杀千刀的!活着的时候你不去讨,如今人死了,又说向谁要去。当初,我是死活不同意,你却硬要借给人家。倘若听了我,日子会过得这么紧巴么!”
“木已成舟,说这些又有何用!她又苦又穷,哪里有钱还债!”
“都还没去怎么晓得没钱,万一她留有家底呢?”
大嫂接过妯娌的话,道:“再说了,既然是被糟蹋而死,总得有人赔吧?这次不开口讨要,以后就更难要回来了!”
老大两手一摊。“向谁要去,乳臭未干的外甥女吗?”
“当初有本事借出去,现在怎么就没本事要回来了?没用的东西!”郭家大媳妇双目怒睁,还朝丈夫抬了抬手,郭老大本能地闭上眼睛、缩紧脖子,做好了挨巴掌的准备。妻子长得人高马大,比他高了一截,挨打已成了家常便饭。
兄弟俩说不过两个女人,只好应诺了下来。但事情如他们预料的那样,糟糕得一塌糊涂。
随礼、送银锭和蜡烛让郭家兄弟花去了差不多两块大洋,这让他们有种哑巴吃黄莲的感觉。早知如此,当初就不来了,兄弟俩两手空空,一文钱也没要到,回去如何向自己的女人交代?
失望之余,郭老大心生一计:要是把小娟带回去养着,待她长大了给儿子当老婆,岂不美哉!这是个名利双收的计划,家里那个母老虎想必也说不到哪里去。怎奈小娟死活不肯,一口咬定要跟阿土在一起。“我妈说,只有阿土会保护我、把我养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