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缠足
当小伙伴们嘻笑着从店门口跑过时，戚彩莲已经给大女儿缠好了足，她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的汗，带着大功告成后的释然长吁一口气。
想不到女儿的力气这么大，脾气这么犟，两只脚缠下来，把她折腾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巧珍的双脚缠着一层又一层的白布，除了大脚趾，所有脚趾头被压在了脚底板下，两只脚凹还填了小木棒。
巧珍被缠足了。母亲说，这么大了，该缠了，想当年，我比你还早一年呢。早缠骨头软，吃苦少，效果也更好。母亲还说，往脚凹里填木棒是为了抬高脚背，使它看上去更丰满、更有美感。
从第一只脚的脚趾头被硬生生地压下去开始，巧珍就没有停止过挣扎，伴随着杀猪般的嚎叫，她手脚并用，拼尽全力进行反抗，还几次将即将完工的布条扯掉。无奈，做母亲的只好捆住她的双手，并给了她两巴掌。
缠完足，做娘的才把女儿的双手放开。现在，巧珍似乎用完了力气，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门外。但戚彩莲发现，女儿的目光中充满了愤怒和不倔。她不知道巧珍为什么要恨她，活了大半辈子，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犟的孩子。说了这么多，她为什么就不明白为娘的苦心呢，这可都是为她好啊！
这都是丈夫给宠的！要不是他，这双脚已经成型了。本来，她是去年就要给她缠足的。
男人们都下地去了，对面的肉摊上，张屠夫将一块仅剩的糟头肉装进竹篮，准备收摊回家。显然，这块肉是卖不出去了。
街上除了两只土狗在懒散地走动，已空无一人。
戚彩莲拿起针线，一边照看店铺一边给福安纳起了鞋底。男孩子就是贪玩，才过了个年，一双新鞋就穿得不成样子了。
“我要解手。”女儿没好气地对娘喊道。
“自己去马桶里解。”女人不能确定女儿还能不能跑。这孩子泼辣、鬼点子多，可不能让她去外面的茅厕。
女儿双眉紧锁，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间。那痛苦的表情让做娘的放心了些，都痛成这样了，还怎么跑！
为保险起见，女人把椅子搬出店铺，守候在门外。过了许久，未见巧珍出来，做娘的正想着进去看看，却见女儿光着双脚，箭一般地冲出门来。彩莲起身阻拦，但女儿已冲破她的防线。跑出八九步远，巧珍回头，见母亲并未追赶，便停下脚步，将手中的一团布片扔在地上，一边招手一遍说道：“来追我呀，有本事把我抓回去呀！”
女人气得直拍大腿，她颤巍巍地走过来，做出抓人的样子。但女儿并不害怕，她知道，自己已是入海的蛟龙，母亲已奈何不了她。两人相距五六步远时，女儿似兔子一般，迈着无比轻盈的步伐逃了出去，然后在二十多步外站定。“自己的脚瘸了那么多年，苦头还没吃够，还要想尽办法来祸害我。做梦！”
女人知道跑不过巧珍，便不再追赶，但她并不死心。“巧珍，回去吧，我给你重新缠上。我是你娘，怎么会害你呢！我说过多少次了，天足难看，长大了没人会娶你的。”
“小脚才难看呢，丑死了！我宁愿嫁不出去也不要做小脚女人。”
“这是老辈传下的规矩。女人不缠足，还成何体统？这事可由不得你！”
“一定要我缠，我就去寻死。等我断了气，你想怎么缠就怎么缠。”
“才多大的事，死呀活呀的！生为女人，你去看看，哪个不缠足？”
“都残废了，还不是小事？连自己的脚都做不了主，还活着干吗？”巧珍见哥哥福安带着一群男孩子骑着竹马走来，道：“哥，我让你帮我把爹找来，你却自顾玩得快活。你不把我的事放心上，以后我不对你好了！”
“爹去城里进货了，我怎么找得到？”福安道。他的辫子下端被同伴挂了一把碧绿的柳条。
“我可以作证，你爹确实去城里了。”说话的是周张法的儿子，和福安同岁的松年。
这时，只听母亲叫道：“福安，快帮我把巧珍拉住。”
福安不但没有照办，反而推了一把妹妹，让她快跑。
亥时初，苏昌之终于赶着牛车，将满满一车货运回家。
卸完货物回到堂屋，昌之见福安还未睡下，刚想开口呵斥，却见儿子像做贼似的悄悄向门外走去。昌之问道：“这么晚了还去哪里？”
“巧珍在松年家，我去把她叫回来。”
戚彩莲道：“原来你晓得她在哪里啊！四五个人找了这么久，你为啥不说？”
“妹妹说，爹不回来，就不能把她藏身的地方说出来。”
“好啊，你们居然合起来骗我！”女人气得扬起手掌，但福安并不躲避，他清楚母亲舍不得打他。
如福安所料，母亲的手掌没有落下，而是向丈夫讲起给女儿缠脚的全过程。
“我不是说了吗，别给她缠足。看你把她逼的！福安，你去睡觉吧，妹妹我会去接的。”说罢，昌之出得门去。
巧珍坐在松年床边，已是呵欠连连、一脸的倦容。
随着敲门声响起，父亲走了进来。
“爹，你怎么才来？我从早上起一直在等你。”巧珍飞一般地扑向父亲。“这一天好长哦。”
昌之一把抱起女儿。“牛车坏了，修了大半天才修好，爹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呢。”
听到声音，张法撩开门帘，从另一个房间走了出来。“苏江司，大小姐一直在念叨您，见不到您，她说啥也不肯睡。”
“张法哥，给你添麻烦了。如果你早点把她送回去就省事多了。”
“大小姐一定要你亲自来接才肯回去，她是看得起犬子才来看我家的，我怎么能把她送回去呢？”张法苦笑着摇摇头。”唉，做女人苦啊！好好的一双脚，为啥要弄得走路都这么吃力呢？”
“你说得对，我也不主张绕小脚。”苏昌之的眼前浮现出郭秀芬的身影，如果不是那双害人的小脚，她也不至于过得那么苦。
“话是这么说，但所有小姑娘到了这个年龄都在缠。你们又不是寻常人家，大小姐要是没有一双三寸金莲，以后恐怕……。”
昌之道：“你想说找不到婆家吧？张法哥，要是巧珍长了一双天足，松年又喜欢她，你愿意娶她做儿媳吗？”
“这个，这个，我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如何高攀得上？再说了，小姐长得如此美貌，又这么聪明、有主见；我们家道贫寒，犬子又生得愚笨，叫化子岂能配娘娘！”
“我是说要是。唉，我是听出来了，你说了这么多好听的，说白了，就是不想娶一个大脚儿媳。”
张法难为情地搓搓手。“我说的是事实……”
“张法哥，谢谢了！地里活这么忙，你们快点休息吧。”说罢，苏昌之抱起女儿出得门来。
“爹，我不要绕小脚。”
“好，巧珍不想绕就不绕！爹给你做主。”
“爹真好！”巧珍双手箍住父亲的颈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不一会儿，女儿在父亲怀里睡着了。回到家里，昌之见妻子还没睡，便说道：“从今往后，再也不要给巧珍绕小脚了，巧珠也不许绕。”
“姑娘就是姑娘，要是长一双男人一样的大脚满世界跑，还有什么淑女的样子？还怎么管得牢？”
昌之被问得火冒三丈。“哼，在你眼里，绕小脚居然有这么多好处。愚蠢至极！那条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就是一副枷锁。就拿你来说，从缠上那天起，你就被牢牢锁住了。牢改有释放的一天，这副枷锁除了死亡，你们永远无法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