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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年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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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挖河筑坝时天气一直好好的,工程结束的当天晚上,突然北风呼啸,气温急剧下降,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草舍上的已有半尺积雪。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人们打年糕的热情。

    要做成一块年糕至少得六个人,除了烧火、拌粉,其他都是男人的活。上蒸、轮锤、润锤,最后一道工序是把经过锤打的米糕从石臼里取出来,放到摊平的布上,用布包好,两个壮汉拿上木棍,在上面用力压擀,使其成型。如此反复,一块方方正正的年糕就做成了。

    段家刚好六人,不需要另外请人帮忙。辰时许,小米在高温的作用下渐渐变熟,那特有的香味开始从段家的堂屋飘向沙地。不一会儿,石臼里传出石锤敲打米糕的沉闷响声。

    当年糕的香味钻进段江司东则七八十步远的箍桶舍时,郭秀芬的肚子叫得更响了。

    郭秀芬和女儿小娟已经断炊一天了。前天晚上,她们已吃掉了仅有的一小碗米,现在,屋里唯一可吃的只有一个萝卜。进入腊月后,每天吃没有一点油花的水煮青菜、清蒸萝卜,吃得都要吐了。纵然如此,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敢去动那个萝卜。

    也曾想着去讨要或赊些蔬菜来,怎奈秀芬好面子,最终没有走出这一步。

    肚里没有食物,人更容易冷。女儿把头捂在被子里,抱着秀芬,还筛糠似的不停发抖。被子是结婚时置的,盖了八年,还不算很旧,但它依然无法抵挡四面透风的寒冷。这个家,最值钱的就是这条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红色被子了。

    “姆妈,我饿。”女儿把头伸出被子。“这么香,有人在打年糕吗?哦,是的,还有锤子击打的声音呢。姆妈,我想吃年糕。”

    母女俩饿得再也躺不住了,秀芬一边穿衣裳一边说:“倒也不难,去打年糕的人家走一趟就是了。”

    按习俗,打年糕时若有外人上门,主人肯定会扯上一块让他们品尝,来者不论大人小孩,一概有份。

    本来,她是想给女儿洗漱完才出门的。但木盆和水缸里都结了冰,她不忍让女儿用冰冷刺骨的水。因此,得先让她去讨要火种。那时候,像秀芬这样的家庭根本用不起洋火,如果自家不能保留火种,就得拿着纸到附近去借火。段江司离她家最近,而借火这种事得越近越好,不然,没有到家就会熄灭。重要的是,段家正在打年糕,女儿去了,不但能带来火种,还有香喷喷、热腾腾的年糕吃,这对饿了一天的孩子来说是一件多大的美事啊!而且,如果段江司够大方,说不定还会让她带回来一些,这样的话,自己也能填一填肚子。

    秀芬将一张用来擦屁股的草纸卷成筒状,递给八岁的女儿,让她去段江司家借火。沙地人称这种纸叫霉头纸。

    挂着麻布片的竹片门一打开,女儿打了个大大的寒颤,脸上也起满了鸡皮疙瘩。但她依然冒着风雪,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女人站在门口,看着那瘦小的身影在漫天大雪中渐渐远去,她不由得潸然泪下。她知道,她是不应该让小娟去的,可是湿滑的雪地和该死的面子阻挡了她的脚步。她不知道,当人家将热气腾腾的食物递给她时,她该如何去接,又该说些什么?是狼吞虎咽地趁热吃掉,还是拿回家来?

    不一会儿,女儿回来了。秀芬接过那卷冒烟的纸,在上面加上软柴,吹了几下,柴草被点燃了,她迅速将它塞进灶膛。当灶膛里的火光照着她那张俏丽而苍白的脸庞时,女人才抬起头,问小娟道:“这么快就回来了,莫非他们没有给你年糕吃?”

    “没有啊!”

    “也许刚好是空档,你去得不是时候。”

    “没有啊,我去的时候他们刚打好,正往桌子上放呢。”

    “不会吧?不过,大家都在忙,疏忽了也未可知。”

    “姆妈,我冷。”

    女人双手捧住女儿冻得发红的小脸。“等洗了热水脸就不觉得冷了。洗完脸你再去过去试试。”

    “还去呀,我们不是有火了吗!”

    “人家问起,你就说没到家火就熄灭了。”

    当小娟再次出现在段江司家堂屋时,石臼里的年糕即将打好。换作别人家,润锤者(此人的职责是用带水的毛巾擦拭石锤,使之不与年糕粘连,然后把挤到旁边的年糕拉到中间)早就拉出一块年糕,送到客人手上热情地请其品尝。但大龙对此视而不见,因为父亲已有言在先。

    段江司看一眼流着清水鼻涕的小女孩,见她双眼紧盯着石臼里的年糕。江司当然清楚她的心思,但他并不理会,道:“霉头纸熄灭了?”

    女孩怯怯地点点头。

    见女孩从儿媳手中接过点着的霉头纸,段江司厌恶地说道:“快点回去吧,这次可不能让它灭了。”

    女儿走后,郭秀芬一直站在门口注视着段家的方向,希望看到小娟一边手拿火种,一边吃着年糕的样子。女儿马上出来了,但除了冒烟的火种,她依然没有看到年糕。

    待女儿走近,郭秀芬问道:“小娟,莫非又没有吃上?”

    女孩沮丧地点点头。

    “那就别去了。”秀芬是初冬时搬来的,对段江司还不甚了解,只听人说起吝啬得很。

    “可是我真的很饿。妈,他们家的年糕太香了。”

    “孩子,人家不给,再去又有何用?但是,如果你开口向他们要,或许……”做娘的转过身去,不想让女儿看到眼中的泪水。女儿像她,文静,脸皮薄,这样的性格很容易被饿死。她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已经夭折,如今只剩下老大小娟了,她不想看到她有什么闪失。

    秀芬来自绍兴安昌,夫家家景殷实,但结婚没几年丈夫就染上了鸦片,上瘾后,他不但卖掉了房子和田产,还欠下了一大笔债。今年秋天,男人抛下妻女,选择了自杀。婆家也嫌弃秀芬,说她是扫帚星,克夫、克子、败家,这种晦气鬼得尽快把她赶走,赶得越远越好!女人来不及悲伤,带着女儿离开了安昌。听说沙地有安身的地方,种地还不要钱,秀芬来到了沙地。她在荒地上请一个叫毛宁的男人搭了间简陋的箍桶舍,然后开垦出两亩土地。因为已进入冬季,只能播种麦子,不然,也不至于如此窘迫。

    丈夫死后,女儿成了她最亲的人,这也是秀芬活下去的动力。她拿出仅有的三文钱交给女儿。“小娟,下雪路滑,我这双脚出不了门,你去街上买点吃的。记住,得去苏掌柜店里。”

    女儿懂事地点点头,出得门去。

    但小娟没有直接去街上,而是再次来到段家。

    “怎么又来了,莫非火又灭了?”正在往蒸桶里添粉的段江司透过浓密的热气,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跨进他家门坎。“可是,你没带霉头纸呀?”

    “去街上买东西,路过你家,想暖暖身子。”小女孩走到灶膛边,流着清水鼻涕说。她心里盘算着,如果这次段家给年糕吃,她就不用去街上了,这样不但省了时间,还省下了宝贵的铜板。

    段江司发现,小女孩在流鼻涕的同时,还流下了长长的口水,而她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摊在芦簟上的年糕。段江司暗自对自己说:这个小穷鬼,看来是赖上我们了。但我就不给她吃,我倒要看看,她能来多少趟!

    小女孩在灶膛边待了一会,说暖和多了,便离开了段家。

    “爹,这小姑娘来了三趟,你有没有看出点什么来?”小儿子玉龙一边擀压年糕一边问道。

    “你看出来了吗?说来我听听。”

    “想吃年糕呀,她口水都流出来了!”

    “哼,你以为我老眼昏花了吗?她那点小心思还瞒得过过我!”

    “那你为啥不给她吃?”

    “我为啥要给她吃?家里那么多人,自己都不够吃,装什么大方!不过,要是她娘来,兴许能给她点尝尝。”

    玉龙摇摇头。“爹,要是我刚才给她吃,你会怎样对我?”

    “罚你一天不吃饭!”为了让所有家庭成员都听清楚,段江司大声说道。

    “晓得只是饿肚子,我早就给她了。我就怕你当着她的面骂我一顿,再把她赶出门去。她来了三次,我矛盾了三次,但最后都没敢把年糕给她。我对自己说:与其她受惊吓、遭羞辱,倒不如饿肚子好受些。”

    段江司冷笑道:“你和她非亲非故,哪来这么多废话!”

    “爹,你有没有仔细观察她?那渴望的眼神紧盯着年糕,然后从每个人脸上一一划过,她希望能引起我们的注意。她是多想吃上一口啊!”

    “我儿真细心!唉……。”正在拌米粉的母亲无奈地摇摇头。

    “小姑娘非常有灵性。那副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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