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位于北国并不繁华的东原机场的旅客日吞吐量并不大,而且和很多城市之间都没有直飞航线,需要在浦东、虹桥以及首都这样的机场做中转。
林建国同志,便是从北京辗转而来。
雨随云至,云过雨停,太阳终于露出了它那得色无比的面容。望着散去乌云的蓝天,好像这一天各种不遂心意的烦心事也随之散去了似的,心澄的心情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明朗坦荡起来。
她有一种感觉,今天不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了。
即使在不利环境下仍旧能够生出积极向上的心境,是她长久以来顺遂的成长经历决定的,母亲的疼爱,父兄的庇佑让她如月下清风般自由又纯粹。
“好像看到楼下的咖啡厅今天活动是第二杯半价?”她自言自语着努力回想出门时候匆匆一瞥的广告宣传单。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她一边站在通风处整理自己,一边用目光巡视从闸口出来的各色面孔,而心早已飞到温暖的咖啡里去了。
看样子是有新的航班降落,闸口成群涌出大批旅客,一下子干扰了心澄的搜寻,她刚确认过堂哥那趟航班是准时降落的,也就是说她的的确确让他等了一个多小时。她拜托机场广播室帮自己多呼叫几遍,但是仍旧是没有一个人主动靠近自己搭话。
终于,她看到一个极其可疑的目标人物向自己走了过来。
该男生身高约摸和林昂差不多,相貌平平,戴着眼镜,略胖,尤其是一双单眼皮,简直和记忆中建国同志的样子一模一样。
心澄赶紧跑了过去,尽管她并不如何喜欢奶奶家这边的亲戚,但她眼中终于找到对的人的热切和激动还是过于明显,以至于该男生噌一下脸红到了脖子根,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明白自己不姓林。
这难道就是好不容易和漂亮女生说句话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心澄快要杀人的目光终于让对方招架不住,看他那样子好像他们刚刚的对话是一场艳遇似的。
她又在人群中搜罗了一阵,在问过好几个矮胖子未果后,她的心情变得焦躁起来,耐心也被消耗殆尽。
正待她要找人借个电话向爸妈汇报一下情况的时候,她的目光突然与人群里的某个目光相遇,然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她的大脑此刻就像潮汐退去的大海、残云飞尽的天空、生命电波停止的监护仪,只剩下静止和空白。
他背着阳光向她走来。
在距她不远处站定。
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但是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他与她见到的每一个男生都不相同。
易冬妖媚,纪清尘清冷,莫凡性感,而他,是温暖。
像是院子里晒过的被子,炉火里跳动的松枝,小巷子里她最爱的牛肉汤。
后来心澄想起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的时候,总是轻嘲自己的感性。
人们说,所有的一见钟情都不过是见色起意,而眼前的男生的相貌恰好是她最喜欢的样子。
眉舒目朗、高鼻薄唇,身材颀然,满身干净的树木的气息。
不过她最满意的还是他恰到好处的小双眼皮。心澄对男人的审美极其的私人,她不喜欢浓颜系的欧美帅哥,也不喜欢淡颜系的日韩帅哥,而他就是她的浓淡合宜。
可以说,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就感觉不到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亦感觉不到人潮喧嚷、红尘翻滚,感觉到的只剩他一人而已。
而他走近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三妹妹。
三,三你个头的妹妹。
心澄的心头瞬时冻了一层冰,又慢慢的碎裂开去,千万个碎片嵌入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鲜血横流,痛彻心扉。
“林建……林昭苏?”
垂下眼眸,掩去尴尬,抹去痛楚,抬起头来,她笑得云淡风轻。
“我是童心澄。”
回程的列车上,心澄拖着他那只巨大的、死沉的箱子,故意坐得离他远远的,假意看车窗外变换的光景,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
她不自觉的一遍一遍地回忆临行之前林昂在她心里胡乱描的那幅画的样子,她宁愿那幅画才是现实,因为,她记忆中的林昭苏,不是这个样子,也不该是这样子。
父亲来自南方某个沿海村落,即使已经在东原生活了那么多年,他仍旧有些语言习惯会一下子暴露他的来处。
他是个温和的男人,扮演的都是默默无言看着妻子和孩子微笑的角色。
心澄小时候从未去过父亲的老家,直到八岁那年,她懂得了索要更多,不再理所当然地接受林昂可以背着行囊和父亲一起远行,吵着闹着非要父亲带她一起去奶奶家。
她还记得当时母亲是反对的,说她还太小,适应不了南方冬天的湿冷,可是她保证她会乖,会听话,不怕任何困难,而且她很想见见她的爷爷奶奶,因为小伙伴们常常在她面前炫耀来自祖父母的爱,只有她没有。
最后,爸爸妈妈答应了她。
她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爷爷奶奶的情景。他们一下子搂住了已经十五岁的林昂,然后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一样,甚至没有给她一个微笑。
她早慧,尽管才八岁,可是她已经可以看懂大人的脸色背后的意思。她脆生生地跟他们打招呼,可是得到的却是他们冷漠的眼神,她始终不明白是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她姓童而他们姓林?
父亲姓林,她姓童。
她不止一次地问过父母为什么。
每一次他们都说,如果她也姓林,他们会因此而失去工作,所以她必须姓童,在法律上不能是他们的孩子。
她因此很长一段时间痛恨自己姓童,一次次地想象自己叫林心澄,总感觉好听了许多。
爷爷奶奶极其的重男轻女,这是小小的她经过多次观察后得到的结论。
父亲生了一男一女,二叔只有一个儿子,三叔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奶奶和三叔叔一家住在一起。
两个堂姐总是比她懂事很多。她爱嬉笑,爱打闹,爱欺负林昂。而两个堂姐总是自觉地帮家里做很多事情。
比如她们会去海边捞海藻回来做成油炸的团子,她们会熟练地剥海蛎,然后将它们和鸡蛋炒在一起,冒出清香。
她们知道阁楼上刚刚出生的小猫被妈妈藏在哪里,她们也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三三两两的鸭蛋。
她们和心澄认识的所有女孩都不同,她们像魔法师,在没有成年人在的时空里,也可以变幻出美食,变幻出温暖。心澄很喜欢两个善良勤劳的堂姐,但是对于她们的某些行为却实在说不上喜欢。
因为她们会看着美味的菜肴第一时间盛在三个男孩子的盘子里,自己捡一点边角料,开心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心澄无法忍受这一点。在东原的时候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在这里,凭什么要她吃男孩子们的残羹冷炙?
于是她一定要抢林昂手里最好的那口吃食,无论那个东西是不是她喜欢的。
在父亲的宠溺下,她僭越无礼的行为尚且无人正面说些什么。
直到那一天,腊月接近年关的某一天。
整个家族去宗祠祭祀的日子。
待到可口的面条端上桌的时候,小朋友们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
心澄眼巴巴看到三个男孩的碗里都有一只诱人的鸡腿,甚至上面还各有一个染了红色的鸡蛋。而她和两个堂姐的碗里依旧只有些边角料和蔬菜。
两个堂姐几乎是跟着奶奶忙了一整天。
心澄记得那天的人格外的齐全。除了在厨房忙活的三婶没有上桌,其他人都齐齐地围着爷爷奶奶坐下了。他们用心澄听不懂的家乡话热切地聊着什么。
心澄心里不痛快,用筷子漫不经心地将碗里白面条戳成一段又一段。突然她感觉到旁边的二堂哥在底下拉了拉她的衣服。
“三妹妹,这个给你吃。”说着他就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和鸡腿都扒拉到她碗里。其实同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多次。
虽说林昂也是很疼自己的,但天生的粗线条让他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节。倒是这个第一次见的二堂哥每一次都会倾其所有的对她好。
可是那个时候的她年纪小,心思还是单纯,只因为奶奶疼他不疼她,她便视他为敌,尤其最讨厌他那副笑起来的傻样子。
“好啊,谢谢你。”心澄甜甜的朝他笑了笑,大概是她破天荒地第一次给他好脸色瞧,他竟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然而还未等心澄将那个鸡腿咬在嘴里,爷爷已经在那边摇着头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女孩子怎么可以这么嘴馋。”
哦,男孩子吃就是理所当然,女孩子吃就是嘴馋。
她听见了,但是她装作没听见,狡黠的朝父亲眨了眨眼,一口就把鸡腿咬去了一个大大的缺口。
“阿妹,把红鸡蛋还给哥哥。”奶奶发现了这边动静,冷着脸说道。
对哦,还有个鸡蛋。像是用什么劣质红纸染的,斑斑驳驳的红,看着甚至有点恶心。心澄本来是不想吃的,可是这会她突然就很想吃了,放下鸡腿就要去夹那个鸡蛋。可是她的筷子还没碰到那个蛋,整个碗就被奶奶端走了。
“妈,你这是干什么?”父亲和二叔同时开了口。
“奶奶,是我不想吃才叫三妹妹帮忙的,你不要骂她。”旁边的二堂哥急急地说。
“不想吃?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舅公的孙子生了双胞胎男孩子,特地煮了红鸡蛋分给亲戚们,这三个是你爷爷十几里路用口袋里揣回来的,就是给你们三兄弟吃这个喜气的。你舅公的孙子从小就长进,不仅书念得好,考上名牌大学还一下子生了两个男孩子,这是多大的福分你知道吗?你分给她吃,你这是要把自己的福气分给她吗?她是什么来头,她也配……”
“妈!”林柏杨重重的将筷子撂在了桌子上。
“都什么年代了还要搞这老一套,还什么高材生,数都数不清吗?不知道家里有几个小孩子?几个鸡蛋的事情也要弄这么难看?”
“那么多亲戚,谁家会多准备女孩子的份儿?再说女孩子有没有出息有什么关系?你三个姐姐一天书没念,现在不照样过得很好?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嫁了人能生儿子照顾男人和公婆就算尽了她的本分。你倒是找了个女大学生,结果呢,勾得你留在外地不顾家中父母死活,一口茶没喝过她的就算了,大过年的都不随男人回老家过年!这年底祭祀,洒扫,准备吃食哪一样不需要女人?人家都是领着一群的媳妇孙女,我呢,三个媳妇竟然有两个没回来,我都不知道拿什么脸迈进祖宗祠堂的门槛。”
“妈,我早说过了我留在那边是我个人决定跟她没有关系,还有她们家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作为唯一的女儿,她不回去陪,你让两个老人家怎么过年。”
“她们家生不出儿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见过这么自私的娘家。”
“妈,咱们家子女多就更应该理解人家只生了一个女儿的不是吗?”二叔也站出来打圆场。
“我还没说你呢,你那个老婆被你惯成什么样子了,我听阿弟说,在家里都是你做饭,你还是个男人吗?”
二叔被骂得没了声音,只是抬头警告似的看了眼一旁的二堂哥。
所有人都开始沉默无声,只有爷爷在一旁吧嗒抽烟的声音。
“我找高人求了卦,这个孩子不能继续留在家里。不然晦气和不详会找上门。”
心澄听不懂奶奶的话,只是看见她的手指了指自己,她在说什么?不能留在家里,是不要自己了吗?
一阵委屈和害怕涌上心头,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不要离开爸爸妈妈和哥哥,她会乖的,她再也不吃二堂哥的红鸡蛋了,好不好?
三婶婶似乎是预料到了什么,赶紧过来示意小孩子们上楼去玩,却被奶奶用一句什么家乡话当场骂得愣在那里,小孩子们吓得不敢动,心澄清楚地看到三婶婶红了眼圈,转过身去用围裙揩着眼角。
“够了!”林柏杨本就气得不行,再一看女儿委屈的小脸儿,心都要碎了,过来抱起心澄拉上林昂就往外走。
他这一动,全家呼啦啦地围了上来,极力劝阻父亲离开。然而父亲不为所动似的,心澄只是感到他抱着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哎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养了这么个孽障,你敢走一下试试,我今天就死在这里。”奶奶激动的歇斯底里起来,看着好恐怖。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外地吗?就是因为我必须要摆脱这样的你。这个孩子,我发过誓要好好把她养大的,绝无可能改变。你要是不喜欢她,我以后不再带回来就是了。”父亲说完这些,抱着心澄就往外走,无一丝停留的意思。
趴在父亲肩膀上的心澄看到奶奶气急败坏地冲上来,嘴里嚷嚷着“一家子的狐狸精,扫把星!”接着一巴掌就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人生第一次挨打的心澄一下子被打蒙了,连哭都不会了,整个人怔怔地。
再后来的好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她们发生了怎么样不愉快的争吵,不记得气急的父亲是怎么带她离开那个噩梦般的地方,她只记得父亲抱着她在散落着石子的海堤上急急地走,林昂在旁边跟着跑。
那条路怎么那么长,仿佛走不完似的,父亲紧紧地抱着她,她感觉到父亲肩膀耸动,听见父亲在低低的哭泣,她用她的小胳膊紧紧地搂着父亲的脖子,将头放在父亲肩头。
后面的那个被父亲称为家的二层小土楼越来越远,海水在旁边无情地拍打着海岸,另一侧的原野在视线里渐渐后退,而他的二堂哥在后面跟着跑,一声一声的喊她“三妹妹”。
后来她问父亲“爸爸,你为什么有那么坏的妈妈?”
父亲捏了捏她的脸“人们没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但是可以选择做一个更好的人,心澄要一直记得这句话,知道吗?”
八岁的心澄还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意思,不过他让她记住,她就在心里默默地背下来,天长日久过去,她才慢慢懂得了那其中苦涩的味道。
“三妹妹,你怎么哭了?”
林昭苏拿起纸巾想要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却终究是把手停在了恰到好处的位置。
“被你认定成矮胖子,该哭的人是我吧?”
原来自己在机场的一切行为都被他尽收眼底,却迟迟不肯现身,简直坏到骨子里去了!
“我错了,我不该吃了激素似的疯长,单眼皮也不该变成双眼皮,小时候黝黑的皮肤多么可爱,我现在的样子简直是不配姓林,你等着,过几年我毕业工作有钱了,立刻就去整容,就照着你想象的样子整,多余的腿我都给它锯了,你看这样行吗?”
心澄斜着眼看他,才发现这家伙竟然还进化出了虎牙,这个家族基因的叛徒……
“怎么1米9很了不起吗,就你有腿可锯似的。”心澄172,而他刚好比自己高了半个头。
“其实,我只有187。”林昭苏笑。
“滚。”
“哦。”
而另一边从机场疾驰回市里的车内,阿伦紧张地看着莫凡的脸色,毕竟刚才那个小丫头和另一个男生站在一起的画面确实般配得很是刺眼。
“莫总我们什么时候给她打电话?”
“不出一个星期,她会打回来的。我给她的,是集团公司的那张名片。”莫凡笃定地说道。
“莫总,咱俩这次打个赌怎么样,筹码一万,期限一个星期。”
“你不相信我。”莫凡抬眼看了阿伦一眼,语言节奏是依旧的不急不缓。
“你就当我想送钱给你还不行吗?”
“我差你那一万块钱。”
阿伦发现莫凡的所有应该是问句的地方都是肯定的语气,这家伙真的是自信过了头。
那个小丫头和前面所有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她看着莫凡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情绪,没有娇羞,没有抗拒,就像是他只是在她的眼睛里走了个过场。
阿伦捋清了思路之后,就开始后悔,为什么他刚才心那么软,没有说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