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作为近代唯一一个曾比东京还要先进的城市、中国第一个全由外国专家规划设计的城市,东原市,曾经有过无数个亚洲之最,但是这些辉煌几乎无一保留下来,在近百年的风雨飘摇中逐渐没落成为偏安一隅的三线城市。
但是如果你足够细心,你会了解到它至今仍是全国绿化程度最高的城市,了解到它对中国的轨道车辆、光学和航天事业所作出的杰出贡献,了解到它拥有全国规模最大、学科最全的双一流大学——东原大学。
此时华灯初上,北方夏日夕阳西下后独特的凉爽气息从每一个毛孔慢慢沁入心脏,赶走了人们一天奔波下来的劳累。
而我们的故事,也将从这个并不喧嚣的城市的某一个有着温暖灯光的窗口开始。
这看起来是一个女孩的闺房,整个房间色调简单明快,深木色的地板,白色的家具。床内侧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大的个人写真,照片中的女孩笑容甜美,眉目如画。
此刻,这房间的主人正穿着随意的家居服,坐在书桌前追着新出的美剧。许是坐得太久了,肩膀有些酸,女孩站起身子,简单地活动了一下,却刚好看见墙上照片中自己那张无比矫情的脸,心底一股莫名的烦闷涌了上来,她顺手拿起一支黑色的水笔,跳上床,寥寥几笔就给照片中的人加了副眼镜和一撮粗犷的胡子。
嗯,果然顺眼多了。
女孩轻盈地跳下床,刚要转身继续投入到水深火热的追剧战斗中去,可是未等她的身体跟随意念划出任何一个优美的弧度,她的眼角余光便瞥到了床头柜压在杂七杂八书下的那本泛黄的日记。
她的心以不符合节奏的频率猛地跳动了几下,随即,她便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是的,尽管它超出了可以被视线轻易捕捉的范围,尽管它只是露出了一个泛黄的侧边,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它。
当然,她不会忘记正是因为母亲打扫房间时无意间看到了这本日记,家里的气氛才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现在她在全家人眼里就是只濒临灭绝的小兽。
女孩低低的叹了口气,抽出了那本日记,娴熟地翻开了它。
日记的扉页上用男孩子般潇洒飘逸的行书体写着她摘抄的一句诗词“brightstar,wouldiweresteadfastasthouart,notinlonesplendourhungaloftthenight”扉页的底部写着她的名字——童心澄。
这本日记是一个少女成长过程中最柔软的秘密,上面记录了一千多个日夜以来她的快乐和哀伤,痛苦和迷惘。
还有一个贯穿始终的,唯一的名字——纪清尘。
女孩拿着日记慢慢地趴在了床上,思绪渐渐飘远。
纪清尘,人如其名,清逸出尘,是心澄的高中校友,比她大一届的师兄,整个高中时代她遇到的最令人着迷,最有才华的男生。爱慕他的女孩子如过江之鲫,一不小心,心澄也成为了其中一个。
每天下午第二节课后的广播时间,被大家调侃的称作清尘之声,因为每一首歌都和他有关,也和爱情有关。
虽然第一个为他点歌的女孩几乎遭到了所有人无情的嗤笑,但随着时间的拉长延伸,大家似乎都从“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情愫中看到了自己的故事,然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再然后,每天的清尘之声,整个校园都会静静地流淌着那些动人的,但从未打动男主角的音乐,流淌着覆盖在成长之痛上的淡淡忧伤。
心澄永远忘不了她第一次见到纪清尘时的情景,当时的他与她相距不足三十厘米,她的鼻端萦绕的都是他身上的某种洗衣皂的味道。
抱歉,别误会,他们并不是不经意的偶遇在某处,以什么完美的四十五度角撞在一起,他也没有轻皱着眉头,流露出半点不耐烦的神情。事实上,他们只是一起参加了东原市当年的中学生百科知识竞赛。
由于比赛的准备时间刚好和全国高中数学联赛撞了档,心澄在比赛前一直都没有见过他。
当时的指导老师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纪同学这边没有任何问题,你们这些人别给我掉链子就行。
心澄当时还不知道纪清尘是何许人也,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就把他抛到了脑后。
后来,他们的团队为学校夺得了该年度该项竞赛的全市一等奖。
那一年她高一,15岁,完美的花季,她喜欢上了他,一直喜欢了,一千多个日子。
回忆的碎片杂乱无章,趴在床上的心澄,几乎不能为那些片段理出头绪来——除非翻一眼手中的日记,但说真的,她真的不想干这事。于是她任由那些片段在她的脑子中胡乱地飞舞,而她就像个不世出的武侠高手那样随便伸出手指,便得到了其中一片。
“哎,你看看,这写的什么啊,我快要被恶心吐了,橙子,你要补偿我。你听我给你念念啊ilovedyoufirst……”
倚在窗边的漂亮男生扬了扬手中的精美信笺,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旁边连头都没抬一下的心澄,彼时她手里捧着的是英文原版的《傲慢与偏见》,这是她至爱的一本小说。
这片回忆的碎片来自心澄高二那年,而站在她旁边的是隔壁文科班的男生,易冬,是心澄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传说中的青梅竹马。
“能不能把你那中国式的英语改成默念。”心澄合上书本终于抬头看了一眼易冬,她本沉浸在对小说男主角mrdarcy的迷恋中,耳边的聒噪实在令她忍无可忍,于是她跳下窗台准备离开了。
“什么中国式的英语,你这么说我妈听到了要打死我的,你都不知道她在我的外教身上砸了多少钱。”易冬话虽然这么说,口气却是相当的漫不经心,他把手里一大摞或拆过或完好无损的信封一股脑地塞到心澄手里,同时也终于把他自己整个人强行塞到了心澄的眼里。
他白皙的皮肤如若上好的宣纸,俊秀的眉毛、漆黑的瞳仁、高挺的鼻梁以及不点自朱的嘴唇犹如大师之手泼就的水墨,稍一勾勒,便成了如今这意境深远的画卷。
不得不承认,这家伙长得太妖颜惑众了,心澄想,自己如果是个男的话,估计早就爱上他了,可是自己是个女的,呃,还是算了吧,站在这样的男的身边,谁还能看出自己是个女的?
今天的他穿着破洞的黑色牛仔裤,刘海长得几乎要把眼睛扎瞎,这个形象和走廊里穿着校服来来往往的学生大相径庭,简直是把一副无良形象表现到了彻底。
“嫌恶心就帮我扔掉啊,还塞给我干嘛,我家又不缺这点柴火。”心澄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把那一堆信又重新塞回易冬的手里,这些东西她虽不愿意上心,却也总不能把它们直接丢弃在学校的垃圾桶里,要是被哪个好事之人翻出来交给教导主任,一顿让人生不如死的教诲是免不了的了。
“恶心,是恶心了一点。尤其是那些内容竟然对应的是您这张脸,我真的是接受无能,你说那些男的是不是没见过女的啊,像您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我摔死的一条好汉,配得上这喷了香水了信纸和这文艺小清新格调吗?”易冬笑的样子尤其动人心魄,不过心澄对这些早就有了抗体,听了这话她一脚踢过去,快准狠,七岁就开始学习跆拳道的基本功必然不是盖的。
然而作为多年陪练的易冬反应也是迅速,他似乎是早就料到她有这一招,一个闪身避了过去,得逞之后更是笑的灿烂如花像个狡黠的狐狸,哦不,是一条狡猾的狗。
没有得手,心澄也不急,她的性子本来就疏朗淡然,很少有很大的情绪起伏,她不易觉察的斜了斜嘴角笑道“他们确实应该多和你学习学习,提高一下品位。你手里就是你今天一上午看的书?哦,诗经,文科生确实不一样,文采卓然,清扬婉兮,在下佩服。”
易冬一听这个就来了劲,一下子扯掉那本书外面印着《诗经》二字的书皮,兴奋地说道“我告诉你,这个可是真的厉害了,穿越小说经典之作……”
心澄满脸黑线,一个堂堂一米八三的男生看的竟然是言情小说,还是超级玛丽苏的言情小说,这厮是长了多么晶莹剔透的一颗玻璃心啊!
“易冬!”教导主任秃老师,哦,不,是徐老师的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河东狮吼结束了他自我陶醉的喋喋不休。
“你竟敢在校内看闲书,我是不是太久没给你妈打电话了!你穿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就来上学了?还有你的头发这么长怎么还没剪!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易冬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知道自己又掉进她的坑里,佯装生气地斜睨了她一眼,吊儿郎当地跟着徐老师走了。
心澄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用唇语对易冬说了句“goodluck!”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她迅速地整理起思绪来,因为她马上就要做一件令她肾上腺激素狂飙的事情——和纪清尘一起出这周的黑板报。
纪清尘多才多艺能写会画,心澄则主要是给他打下手,并且负责黑板报一小部分的英语广角——那通常是大多数人都不会仔细去看的贫瘠土壤,但她并不感到沮丧,能有机会和纪清尘独处,已是此阶段最令她甜蜜的事情。
纪清尘话语极少,所以整个过程中,心澄听到的最多的便是粉笔与黑板接触的沙沙声以及自己怦怦的心跳。
这是纪清尘最后一次和她一起出黑板报了,他马上就要进入高三备战高考,接下来会有一位新搭档和她合作。心澄在心里默默地看着纪清尘认真书写的侧影,离别的哀伤渐渐地压倒了那不可言说的内心涌动。
“心澄同学。”纪清尘破天荒的主动和她攀谈起来。
“嗯?”心澄觉得轰的一声,仿佛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一般地动山摇,但是她面上丝毫不显,甚至连手里的粉笔都没有停顿一下。
“和你合作这一年很愉快。”纪清尘仍在黑板上涂涂画画,语气并未有什么波动,听起来就像谈论“今天的天气不错”一样平静自然。
但是,如果你足够了解这个一向沉默冰冷的男孩,你就会发现这简单的句式意味着什么。
“师哥,可有中意的大学了吗?”心澄忐忑地问道。
纪清尘手中的笔略停了一下,淡淡的说“清华吧。”
清华,这两个字犹如一记重锤毫不留情地砸在心澄的心头,就算她一向算是个优等生,但是清华和她的距离仍像110米栏一样,虽然并非遥不可及,但是要顺利地跨过那些障碍,她至少也得像没受伤之前的刘翔一样吧?对于这点她可真是没有信心,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跟腱也疼了起来。
纪清尘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各怀心事,终于完成了纪清尘高中时代最后的板报涂鸦。
“我们大学见吧。”
纪清尘离开前的这句话让心澄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她在没有弄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前已经和他四目相对了,那是她第一次正面得近乎□□裸地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和易冬的不一样,易冬的眼睛永远的含情带笑,似醉非醉惹人遐思,而他的却狭长冷静,却又云雾重重,让人看不透他心底之事。
心澄的脸在他的背影中红的像番茄一样,眼中突然蒙上一薄薄的水雾,感动中又夹杂了一丝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委屈,随即她又笑了起来,霁日光风般的笑颜让她整个人变得明媚而飞扬起来,一滴眼泪落在唇边,又很快消失不见。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教室,也不知道此刻的易冬正站三楼的窗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头正深深地刻着“清华”两个字,还有纪清尘的那句“我们大学见”,她迅速地摊开书桌上的理综模拟题,眼神里有了前所未有的坚毅。
可后来纪清尘因为几分的差距并没有考上清华,而是被调剂到了本市的东原大学。本来作为全国综合排名前十五的大学并不会轻易接受调剂生的,但成绩如纪清尘,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学校还给了他颇为丰厚的新生奖学金。
再后来,心澄也考上了东大工业设计系,本以为她这算是信守了与纪清尘大学见诺言,可等接到了通知她才傻了眼,因为院系调整,原本应该在一个校区的两人却不得不分隔于这城市两端。
待到她通过了学校的转系考试,并最终成为纪清尘的正牌师妹时,她已经升入了大二,而他的大学时光也已经过半。
记忆的碎片仍在心澄的识海中无风起舞,心澄的心很痛,她紧紧的抱紧自己的枕头,不愿抬起头来。不为别的,甚至不为记忆中那个深刻的影子,只为自己那一去不回的花季青春。
她终于还是抓到了那片她最不愿提起的碎片。
那是五个月前的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那一天,她攥着那张几乎被她揉碎的转系录取通知书,约他在他们高中学校对面的公园里见面。
北方春日的风在阳光下自由地飞着,公园里的紫丁香开得刚好,重重叠叠,热热闹闹,尽情地享受这个属于它们的季节。空气里弥漫的那一缕缕幽香,如梦似幻带着懵懂的情愫笼罩在少女的心头,将温暖蔓延开去,融化在心底。
她望着他,眼睛里是让他不敢直视的灼热“纪清尘,我知道你单身,今年二十岁,水瓶座,喜欢白色,喜欢村上春树,喜欢陈奕迅,喜欢西红柿炒蛋,但是你却不知道我喜欢你,我用了四年的时间终于赶上了你的脚步,你愿意停下来牵我的手吗?”
男孩那边却是沉默,沉默的太久,久到冷却了女孩眼里的灼热,久到她以为是耳边的风带走了他的声音。
心澄的眼中渐渐地蒙上了一层焦虑,再接之疑惑,不甘,最后是一丝了然。
她问他“为什么?”
她记得的,一直都记得,是他对她说“我们大学见吧”,为什么到如今他眼里全都是逃避和闪躲,他是有什么苦衷吗?
一定是的,她应该相信他的。
“对不起……”纪清尘低声道歉。
心澄心里苦笑着,果然是这句对不起,和大多数单恋未果的结束语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新意,老套的要命,可是就是这句对不起让她忍不住湿了眼睛,她倔强的擦去眼角的泪水,注视着他那双狭长自矜的眼睛,静静地等他下面的话。
“我,我喜欢的,不是女生。”纪清尘说完这句便落荒而逃,留下心澄一个人在风中缭乱。
what他,刚刚,说什么?!
心澄慢慢地俯下身去,呆呆地坐在了紫丁香花丛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听到的话语。
她想过一千个他可能会拒绝她的理由,例如她比你先到,你不是我的她等等,却不想是这个“我的心里只有他没有她”。
她试图找出什么站得住脚的理论来替他辩解,辩解这只是他的一个善意的谎言,但最终都失败了。
她突然没来由地相信,没错,他说的都是真的,而高中整整三年拒绝所有爱慕他的女生,更是这一理论的最有力论据。
这场暗恋就像是她一个人的狂欢,她像个疯子似的不停地追逐他的身影,到头来,只余荒唐。就此,心澄轰轰烈烈的四年单恋生涯华丽的结束在这一个荒谬的句点,结束在这个紫丁香花开的季节。
心澄虽然执着,但并不偏执,爱了他这么多年,如今拨云见日,她竟然开始心疼他所走的那条路的艰难,想着他远去时孤寂的背影,心底倒是有了一丝释然。
可是,想到即将开始的“痴情师妹”的大二新生活,她的头就无情地疼了起来,她太自以为是了,也太过冲动了……
不过,她也要感谢纪清尘,他教会她以后在男女□□上万不可自作多情,最好作壁上观,徐徐图之。
终于,所有关于这本日记的记忆碎片均如落花般飘到远方,心澄的识海终于平静下来,她慢慢地站起身,把日记锁到自己最不常翻的那个抽屉里去,重新坐到电脑前。
她知道,无论如何,一切都必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