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豆腐店慷慨借驴
两人出了金姑家的门，一时茫茫然不知到哪里去好。玉姑想了一想道：“现在我们只好找个庵观寺庙借宿―夜，暂避一下夜寒风露了。姊姊的话也有道理，爹要是追寻我们，―定先到她家。可她为什么这样要紧催我们走，连房门也不肯打开来让我们歇息一下”说着这话时，刚才在窗纸上看见的两个人影又在她眼前一闪，她知道金姑名声素来不大好，疑心她一定是有外遇，怕被自己发觉，所以不肯容留。想虽这样想，却不敢同曹文璜说。
由于漫无目的，大家也就失去了勇气，只好暗中摸索，无奈时已夜深，家家关门闭户，连庵观寺庙黑暗中也无处寻找。当时风气未开，妇女大多缠足，太原以北的大同，妇女更以小脚出名，玉姑从小也沾染了这种风气，弓弯纤小，实在不胜长途跋涉，觉得脚趾痉挛，正想在路旁人家门前阶沿石上坐下暂歇，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盏灯光露出，不禁喜道：“看！有人家了。”于是挽着曹文璜手臂，勉强支撑着向灯光走去。走到门前一看，原来是一家豆腐作坊，一个老头儿正在屋里赶着驴子磨豆腐，背后烧着一锅热气腾腾的豆浆。玉姑和曹文璜商量道：“我们走了这半天，身上冷得难受，何不进屋去买两碗热豆浆喝，驱驱身上的寒气，借此歇歇脚，也许他肯让我们在他屋里坐一夜也说不定。”曹文璜觉得这话有理，便上前敲门。那老头儿出来把门开了，用疑虑的眼光打量着他们。曹文璜恐遭拒绝，连忙解释道：“我们是夫妻两个，到南边去投亲，经过这里，时候晚了，没有投着客店，天冷风火，买两碗豆浆喝喝，暖和暖和。”老头儿听了这话，不再犹疑，把门开了半扇，让他们进来。两人走进屋中，见这豆腐作坊十分狭窄，一座石磨就占了大半间屋子，剩下的小半间，放了一张八仙桌，一条长凳，就更无隙地。桌子后面，还有用芦柴壁隔出来的卧室，挂着花布帘。老头儿见他们坐定，就去舀了两碗豆浆送上来。曹文璜有心想借他这屋子过一夜，就趁势和他攀谈道：“老丈贵姓？今年多大年纪了”老头儿见曹文璜对他客气，就也亲热起来。答道：“小老头姓莫，叫莫志诚，人家给我起了个外号叫莫老实，今年六十四岁了。”曹文璜道：“老丈这样一大把年纪，半夜三更还磨豆腐，太辛苦了!不知要磨到什么时候才歇”老头儿道：“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是开夜工，要一直磨到天亮才歇手，早上还得卖豆腐。老汉幸亏有个女儿当助手，还不怎么辛苦。白天也能睡一觉”曹文璜遭：‘讣可想同老丈商量一件事，我们俩，今夜无处安身，想在这里坐一宿。老丈磨豆腐既然要磨到天亮，大概也没什么妨碍吧”他们说话间．玉姑已翘起一脚，脱下了鞋，不住地把手抚摩着脚背。老头儿听了曹文璜的话，又看了看玉姑的脚，不觉恻然道：“客官只管请坐，出门人谁是带着屋子走路的道不得个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说说之间，便鞭打着驴子，继续磨豆腐去了。
玉姑按摩了一会脚背，渐觉复原，便穿上了鞋，喝着豆浆说道：“现在歇夜的地方算是有了．可明天我们到哪里去”曹文璜道：“你不用愁。刚才说到南边去，我记起来，现在的交城县令陈砥节，是先父从前考取秀才日于的同年。先父临终前叫我回来投奔岳父，也恐岳父不念旧情，曾伏在枕边：写了—封信，叫我回乡如果投岳父不着，就带了这封信到交城去找陈年伯。刚才忙着和小姐同逃，竟把这忘了。”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信来。玉姑打开封套，看丫一遍，不禁拍手称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位陈公是读书人做官的，不会像我父亲那样嫌贫爱富，你去投奔他，他念你是故人之子，一定肯收留。你肚里又有才学，他少不得另眼相看。曹郎，这是你出头的日子到了!事不宜迟，我们明天一早就上交城去。只是这里太原到交城．少说也有百十来里路，我这双小脚怎么走得动\"尊文璜也不禁有些踌躇。玉姑指着放在桌上的包裹道：“我这包里也有些散碎银两，要在街上雇头牲口代步想也不难，可是天一亮，我爹一定派人四处追寻，我们如果在城里雇牲口，难保不碰着他，必须在天亮前先离开这太原城，到前途再想办法。事急不由人，只有拚着我这双脚吃苦，爬也要爬出这是非窝!”
话犹未了，忽然桌旁花布门帘一揭，从卧室里闯出个少女来，虽然乱头粗服，却是眉清目秀，不过面罩严霜，眉含杀气，一出来，便指着他喝道：“你们干得好事!说什么夫妻两个，原来是一对连夜私奔的狗男女!赶快说，你们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如果有半旬虚言，我这里马上就去报官!”
这一番话吓得曹文璜和玉姑魂不附体，他们一来因为那豆腐店老板是个忠厚老实入；二来因为前途有了希望，过分兴奋，不免忘情。万不料隔墙有耳，竟把他们隐瞒着的底细全部偷听了去。现在把柄已被人家捉住，想赖也赖不掉。曹文璜不脱书呆子习气，在广东迭遭意外，惊魂未定，现在又遇到这变故，不由得手足无措，拿着信纸索索发抖。玉姑比较有胆识，想到同是女子，可以疏通，正待开口央求，不料那女孩儿的态度忽然—变，刚才还金刚怒目，转眼间变成菩萨低眉，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含笑拍了拍玉姑的肩头道：“好姊姊，你不要怕，我是逗你玩的。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虽然不认得你，但从你们的谈话里，知道你是为了父亲嫌贫爱富，把你另外许配他人，你不愿意，所以离家出逃的。我们都是女孩儿家，你有困难，我理应相助，怎会平自无故的害你，你放心吧!”玉姑把手拍着自己的胸口道：“你这位妹妹，也真坏，开玩笑岂是这样开的，险些儿把我吓死了!”当下便把自己怎样许配曹家，尚未结婚，曹郎就随父南下经商，—连五年没有音信，谣传已客死他乡，父亲嫌贫爱富，把自己另许姚家，迎娶有期，曹郎恰好归来，因此相偕同逃的前后经过，备细说了一遍，只事把自己父亲的名字住址瞒过了。
那女孩儿义形于色地说道：“姊姊的遭遇，着实使入同情，这位大概就是曹郎了!你们一双两好，小妹理应帮忙，促成你们这段好姻缘，你们不是想到交城去，嫌没有牲口代步。这不难，我可以叫爹把我家的驴子借给你们，”玉姑摇手道：“使不得，这驴子弥们每天都要用来磨豆腐，怎好借给我们当马骑!”那女孩儿笑道：“不要紧，小妹还有几分蛮力，推起磨来并不比驴子差!”说着便走到石磨前去，同她父亲说了几句话。莫老实起初露出为难的神色，不住摇头，后来经不住女儿的劝说，终于同意了，把驴子从磨栓上解下，女孩儿牵过来交给玉姑说：“当心落了膘，路上不要忘记给它喂草料。”玉姑想不到这豆腐店父女会如此慷慨，觉得世上不乏淳朴热诚，乐于助人的人。忍不住谢了又谢，一面拉住了那女孩儿的手道：“妹妹，我很欢喜你，我们结拜做姊妹罢，我叫张玉姑，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儿道：“我叫莫秀英，我也很爱姊姊，只是小户人家，一向被人看不起，姊姊不会笑我高攀吧”玉姑道：“哪里话，人不论贫富，只要有一颗善良的乐于助人的心，就比得上圣贤。”莫秀英道：“你们要走，还是趁早，天不亮就出城，便没人会追上你们了。这里叫桥头街，在城中心，你们先向西走，出了城再向南．一路上尽有打尖食宿的地方，过了清源，就是交城了。”玉姑见她照应得这样周到，不住称谢。
父女俩牵着驴子，送出门来，玉姑和秀英各自拜了拜，即算结拜，秀英先扶着玉姑上了驴，接着曹文璜也骑上驴去，莫老实递过鞭子，秀英向驴背上的这—对未婚夫妻挥手道：“姊姊和曹郎一路顺风，几时结婚，别忘了请妹子吃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