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略施惩戒
且说皇帝自夜游观星台回宫,虽没大肆声扬起观星台所遇之奇事,可翌日便开始令人查探宫禁班值,不仅换下一批宿卫,连侍卫处的领侍卫内大臣赤丰也被他召到灵修殿,劈头盖脸地斥责一番,然而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六日,若非甄宣主动在他眼前出没,他还不知那个胆大包天的人竟然就在身边!
皇帝把那支桃木簪子攥在手心摩挲着,忽地指尖猛然收紧蓄力,只听咔哒一声脆响,木簪应声对折成两半,皇帝五指摊开,断簪便直直地坠落到桌面上。
皇帝看着断簪怔怔出神,半晌才若有所思地叫来刘义,对他耳语了一番,刘义边听边点头,领命前去。
接下来几日,内廷班值又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几乎所有人都觉察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宫里甚至有了传言说皇帝夜游观星台遇刺,凶手没落网,皇帝要拿侍卫处做筏子,杀一儆百等等,越传越是离谱。
云缈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不想皇帝却不到黄河不死心,看来是要彻查到底了,若一日没有结果,还不定要害多少人遭殃。她脑里总是一幕幕回想起那夜,自己一时胆怯地一走了之,可没想到这种结果,听到别人绘声绘色地提起这事,却像是一遍遍地拿滚油浇心一般,面色也渐次苍白起来。
她看着皇帝修长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跨入了明间,她双拳紧握,脚下在庭前徘徊了两圈,终于深呼了一口气,下定决心,步履沉重地朝着那座殿宇走去。
毕竟躲躲藏藏不是她的作风,与其镇日深受良心谴责,惶惶不安,还不如趁早认罪。
甫一入内,她余光见皇帝背对着她正端详着宝瓶里插的一株二色桃,她还没开口,却听咔嚓一声,皇帝悠然地拿起金剪子,把那枝颇为浓艳的二色桃整枝从根剪下,她猛然觉得脖颈一痛,定了定神,这才对着他的背影下跪伏首,提起一口气道,“奴才甄宣叩见陛下,能否借用陛下一炷香的时间,奴才有要事禀告。”
“准。”皇帝依旧垂眸盯着那支二色桃,缓慢地吐出一个字。
云渺咽下唾沫,正色道:“近来宫内有些谣言传得实在不成话,奴才原想着不去听信这些话的,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是放任不管,久而久之到底有损陛下威严。奴才请问陛下当真在观星台遇刺?”
皇帝迟迟未定罪也是在赌他会不会自投罗网,毕竟是他有些乖觉,他还是有些惜才之心的,若是他主动认罪,说明还还有救。他嘴角提了提,冷漠的眼梢瞥向在场的内侍,佯装盛怒道,“胡说八道,是哪个杀才散布谣言!”
“陛下息怒,谁散布谣言并不是重点,只是现在人人都在传,法不责众,当下唯有破了谣言才是首要,”云渺说道顿了顿,这才接着道,“陛下夜登观星台,除了您自己,恐怕寻不出比奴才更能为您佐证辟谣之人。”
在场的内侍无不惊讶,因皇帝就在跟前,个个虽低着头不语,瞳仁却张得比铜铃大。反而是皇帝从绕过影壁伊始便见她在树下踌躇不定地踱步,这会子对她的认罪十分漠然,他缓缓地放下剪子,连眉毛也没有丝毫动弹。
“你想如何佐证?”他转身,倨傲地睥睨着伏在地上的纤窄背影,一字一顿道。
“那日奴才下值偷溜出宫,夜登星台,本只欲饮酒独乐,不料碰上陛下,陛下不怒自威,奴才一时胆怯,望风而逃,回去之后,一直惶惶不安,又听闻陛下怀疑宫禁疏漏,换下班值,奴才愈加深受良心谴责,故今日前来请罪,但愿还不算晚。”她一脸肃容,既不拘拘儒儒,也不过分揽责,“奴才还在银作局时,有一夜同伴发高热,因宫门下钥,折腾了大半天也没能请来钥匙,可见皇城守卫森严,奴才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贿赂掌钥太监和侍卫处,只是奴才无意间发现了一条防火密道,这才能避过耳目到了观星台,陛下惩戒侍卫处,却是不妥当。”
当初皇城建造确实是留着一条隐秘的通道,不单作为防火逃生所用,只是废置多年,连皇帝都差不多快忘了这回事,听她提起及,迟怔了一会才记起来。
无论她认不认罪,皇帝早有打算不该轻易饶过她,可她这番话说得天衣无缝,先是拿替他辟谣的由头作引子,接着强调是下值时分饮酒独乐,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干涉,最后直面错处,交代过程,没有丝毫虚与委蛇。皇帝有皇帝的威严,倘若听了这番说辞还在鸡蛋里挑骨头,就是自己不够大度了。
他凤眸里依旧没有温度,薄唇微启,“冠冕堂皇,就是你不来认罪,那个遗留在观星台的玉壶春瓶早晚也能查到你头上,这当口来,无非是想减罪,是与不是?”
云渺一怔,敛下黯然的眼神,嘴唇抿得死紧,攥紧了指尖又道,“奴才没有这么想。”
“罢了,”皇帝唇边终于展露出一丝笑容,他唤刘义,“你来告诉他,犯了宵禁该当如何。”
冷不防被点到名字的刘义霎时一个激灵,怔了怔道:“《大澧律》第六篇,十九卷载:各宫门寅初开,酉正下钥,宵禁时分,私闯宫门者……杖毙。”
云渺瞳孔猛缩,勉强维持镇定。
皇帝接着曼声道,“念在你坦诚认罪的份上,免你一死,下去吧。”
一道暗影在空中划开弧度,啪嗒一声落到云渺膝前,触地弹起又滚了个圈这才停了下来,她定睛一看,这才发觉是自己惯用的那支桃木簪子,只是断成了两截,惨不忍睹。
她默默伸手将它收回,“奴才谢陛下宽恕,奴才回去必将认真反省,不敢再犯。”
刘义带她到内务府受刑,特特交代了内务总管留她一命,那人一听点头会悟,捏着嗓子唤来行刑的太监,“来人,给我打,不说停不准停。”
云渺绷着身子,警惕地环顾四周,不见天日的屋里透着森寒,不出片刻,一层鸡皮疙瘩缓缓地爬上肌肤,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还没开始行刑,心跳得飞快,甚至已经感觉到肉痛了。
很快上来了几个人,两人熟练地将她的手扭在背后,铁掌摁在她背上,她骇然一缩脖子,他们不留情面地把背掰正过来,她感到脊背一紧,骨头发出咔擦一声闷响。很快她被摁在一张春凳上,另外两人各持着三指来粗的棍杖,轮番地抡了下来。
这些行刑内侍,因常年的操练对于力道大小的控制已经十分闇练,像发令指示话术也很讲究,单纯“打”下手自然和“着实打、往死里打”有着天壤之别,云渺的身体绷成一张弓,咬紧牙关等着棍杖挨下来,没想到等棍杖结结实实触到皮肉,股间虽有些许钝痛,却仍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她不禁松了口气,身子也松懈下来,内务府总管眯着眼观察她神色,又冷然道,“好生打!”
内侍听令,加大力度,挥棍有风,一杖又一杖地抡了下来,灼热的剧痛像霎时汹涌地从臀部直窜入椎骨,她疼得倒抽一口气,柳眉拧成一点,忍不住发出细细的□□,咬紧了唇,又是一杖挨了下来,她额角迸出了一层冷汗,指甲扣进了皮肉里,随着一杖杖的叠加上来,她的脸色已经苍白成一张纸,紧咬的下唇也冒出了血珠。
内务府总管这才适可而止地叫停。
云渺是懵懵地被人连着春凳抬回值房的,她脑袋嗡嗡地,只听刘义在她耳边唠叨,“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陛下都说饶了你了,你若求饶,也不至于受这么大罪。”
她半眯着眼睛,囫囵应着,冷不防袍子被人掀开了,她从炕上一弹而起,却因牵扯到伤口,禁不住嘶了一声。
魏平睁大了双眼,茫然地看着她,“我……我给你上药……”
“你放着吧,我怪不好意思的,”伤的又是隐秘的部位,她只好趴在炕上,捂也不好意思捂,哼哼唧唧地指着角落的箱子道,“麻烦你给我取套干净袍子,我自己来弄就好。”
云渺在炕上躺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已经坐卧自如,只是皇帝弄了那么大阵仗,她不能不领情,于是无病呻吟了几日,这才不得不下炕来。
再说皇帝这厢,原本一个内侍要杀要剐他可以视而不见,然而这个甄宣虽不常在他面前出现,可每次都带给他不少惊喜。他年纪不大,却有杀伐果断的手段,聪慧敏捷的心思,上回他便存着要提拔他的心,可他不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便忘了这桩事。
直到观星台匆匆一瞥,他才恍惚记起这么个人来,没有证据,可那夜风拂动他柔软的乌发,露出一点精致的下颚角,轻易令他联想到他,他心头像是猛然触到滚水一般,没来由地一动。
他怔神少顷,那人便似一头鹿从他身边溜走了,砰的一声,门也阖上了。
他没有兴致追,眸光在高台上扫视一圈,发现两个玉壶春瓶,他施施然走过去,屈膝拎起瓶身,凑近瓶口轻嗅,是果酒的气味,又举高瓶子,借着月光端详瓶底的小字,有了这个,查证起来并没有难度。
在确定那人是他后,他继续不动声色,等着他来请罪,暗忖着他若来便留他一命,若不来,便直接交慎刑司办了便是。
他果然来了,他没有看错人。略施惩戒后,他向刘义打听他的去处,得知他在茶水房,便嘱咐刘义,待他伤妥后亲自教他规矩,把他调到他看得见的地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