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惊涛拍浪
“谁在外面嚷嚷?”花盆的破碎声终于引起殿内人的注意,不一会儿,从明间里出来个身着酱紫色团花圆领袍的内侍,腆着个大肚腩,活像个面人儿。
其他人立马变了个脸色,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刘大总管。”
刘义的短眉拧在一块,看着一个形容狼狈的内侍被几个人叉着,灰绿的袍子皱皱巴巴,发髻松散,脸颊有伤,连鞋袜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他边走近边挥手叫退其他人,盯着她和善笑道,“陛下召见臣工,你有何要事老奴帮你通传,你不该擅闯灵修殿,更不该衣冠不整,这是冒犯天颜的大罪。”
云渺抬眸对上他的眼,眸里含着愠色和倔强,她才刚听到他们叫他刘大总管,便跟着叫道:“刘大总管,我是银作局的奴才甄宣,我有要事禀告陛下,这事关乎陛下性命以及整个大澧,火烧眉毛的时刻怎顾得上顾虑仪容仪表!”
她甫一开口,刘义讶然,分明看上去挺小的年纪,说起话来毫不怯场,更奇怪的是他长得颇有颜色,竟有几分女相。然而刘义来不及探究他的容貌,听到“关乎陛下性命”这一句让他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云渺向天色瞥了一眼,继续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殿里有更漏,刘义道:“快到酉初了。”
“快来不及了,”她瞳孔骤缩,愈加焦急起来,一气呵成道,“请您即刻帮我通禀,莫耽误时辰!”
刘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那心急如焚的神色不像是假的,心里也急起来,便道好,忙不迭去了。
云渺不停地踱步,连脚掌被地上的细小砂石磨出几处伤口也浑然不知,在旁边的内侍一溜小跑取来自己的鞋袜道,“你不介意的话先穿上吧,这个有洗过了。”
她垂眸看向那对洗得发白的鞋袜,虽然尺寸比她的脚大了一圈,她还是二话不说就穿上,她笑得眉眼弯弯,“谢谢,我是银作局的甄宣,你叫什么?”
“我叫魏平。”那人笑得有些腼腆,他尴尬地在自己的鬓边比了比她的发髻,她哦了一声,重新挽起鸦发,最后用宝相花的桃木簪簪了起来。
魏平又拿出手帕递给她,迟疑道,“你的脸怎么了?”
虽然她又是被掐又是被扇的,但是神的筋骨刚硬,光是如此并不能给她带来什么伤害,只是她肤质娇嫩,看上去可怖些罢了,她双手抚上脸笑了笑,“没事,被狗贼扇了一耳光。”
二人又说了一回话,刘义才从殿内打了帘子出来,他的后面紧跟着一个身着黎色八宝葫芦曳撒的官员,远远看去,那人身形伟岸,芝兰玉树,乌纱帽下的脸剑眉星目。
她星瞳晶亮,好奇地拿手肘撞他问,“这人是谁?”
魏平道,“这是都指挥使穆白穆大人。”
她点头唔了一声,“看上去也就刚及冠不久的样子,竟然官拜正三品,好生厉害。”
魏平语气里有些崇拜,“那是,穆大人不靠祖上封荫,走到今日不容易。”
二人看着刘义和穆白在廊庑下交谈了片刻,穆白才告了辞走下丹陛,大步流星地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待他到了跟前,魏平忙扯她袖子,领着她行礼道,“奴才给穆大人请安。”
穆白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忽地笑出声来,“你就是甄宣?”
云渺迟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抬头去望他眼睛,“是我。”
穆白看着她那张五花八门的脸,亦是一怔,他收起吊儿郎当,正色道,“进去吧,你主子召唤你呢,记住了,在怹老人家面前可不能你呀我的,没的脑袋落了地还不知怎么死的呢,你说是吧?”
幸好他不计较,云渺脸上一热,顿首道,“奴才失言,多谢穆大人宽宥。”
穆白颔首,也不再多言,继而拂袖离去。
云渺整整仪容,学着其他内侍对插着两袖朝着那片恢宏的建筑走去,走近了才看清写着“灵修殿”三字的金丝楠木匾额。明黄的门帘挡住了继续往下探究的视线,刘义替她打帘子,她才慢悠悠地跨过门槛,一脚踩在金砖地面上。
抬眼看是皇帝御笔提下的匾额,曰:恬神守志,底下五幅的紫檀錾胎珐琅八骏图宝座屏风,屏风前设御案,两侧有对联“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不过寥寥几句,已能窥探到皇帝的一二分,然而皇帝不在明间,刘义继续引着她往东暖阁的书房走,在欲掀开门帘前,他使了使眼色,云渺了然,深吸一口气,紧跟着他入内。
“陛下,这就是银作局的甄宣。”
目遇所见的是一个身穿鸦青色本固枝荣直裰的背影,正负着手看着槛窗外的夕阳,窗外有竹,瑰丽的余晖倾洒入屋内,给他渡上一层淡淡的金边,竹影投进来,与他直裰上的松竹融为一体,光瞧背影,也能想象出有匪君子,如切如磋的模样,这就是那个钩爪锯牙、城府深沉的皇帝?
云渺没有惊愕多久,先是下跪叩首道:“奴才给陛下请安。”
他的声线淡如寒江水,“平身。”
她起身,没有犹豫地提起一口气说道,“陛下,奴才有要事相告,奴才才刚在狸藻门附近,听一位谷姓的大人说酉初陛下要在灵修殿设宴款待他,他派人守在东南角,酉初一刻以狼烟为号,烟起破开城门,直捣灵修殿,要取陛下的……项上人头!”
皇帝点头,声音没有半分起伏,“嗯。还有其他事吗?”
“啊?”皇帝怎么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一般?她心下虽疑惑,却低下头道:“无事了。”
皇帝终于转过身来,从头到脚地将她打量了一遍。
方才他与臣子相谈要事,没想到竟听到殿外乱糟糟的,好似有人嘶吼着什么,因隔得远,听不大真切,他恍若未闻,继续深谈,没想到最后更是出现了花盆被击碎的声音。
皇帝与臣子密谈时向来用不着人在跟前侍候,因而刘义只在明间鹄立,大概上了年纪,双耳不大灵敏,直到花盆咣啷一声破碎,他才后知后觉地出去查看。
皇帝谈话虽没有因此而中断,却耳听八方,听到刘义出去解决,眉毛方才舒展了些。
穆白眸光瞟向紧闭的支摘窗,可惜窗户纸遮住了他视线,他和煦笑道,“卑职听这动静,是有人擅闯灵修殿啊,不知是哪个署的,胆儿忒肥?”
皇帝眉骨微挑,“怎么?”
“可惜了……”后半句他没有说。
皇帝也无兴致不追问,手持白子果断落下棋坪,穆白回眸一看,皇帝已经不动声色地做了两个眼,将他前后设的棋局堵死了,他皱起眉,一时举棋不定。
“听说你棋艺师从胡阁老?”
他笑了笑,“胡阁老最失意的门生罢了。”
那厢刘义出去了好一会子方踅身而来,在门帘外道:“陛下,银作局有个名唤甄宣的内侍,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求见陛下,就在东南角门边上候着呢。”
“不见。”
“陛下……”刘义脚下踌躇,欲言又止地瞎琢磨了半晌才道,“那内侍和守门的起了摩擦,差点让人叉了出去,老奴见他鞋袜也丢了,脸还肿了半边,可见是真有要事,他还说他的事关乎陛下性命,火烧眉毛,老奴恳请陛下见一见吧,再不见恐怕就晚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皇帝沉吟片刻道,“让他进来吧。”
穆白见势起身作揖道:“陛下棋艺高超,卑职甘拜下风,这时辰宫门快下钥了,卑职改日再与陛下博弈吧,只要陛下不嫌卑职棋艺糟。”
皇帝点头。
穆白这才退了出去。
宫廷内侍万千,并不需要锋芒毕露的奴才,善于低眉顺眼、明哲保身的人方能熬出头来,这几乎已经成了内廷的生存守则。当然,这并非铁律,古往今来,要想最快的引起重视,就要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出其不意,反其道而行。
皇帝将才听到刘义对他的形容,是“小小年纪临危不惧,疯得像小牛犊子似的,”皇帝见他进来时已经将自己拾掇了一番,并没有真的在他面前卖惨,然而左脸五指印红得坟起,却也不是假的。
“抬起头来。”
云渺听话照做,目光不加掩饰地看过去,皇帝长了双细长而微挑的眸,眉飞入鬓,琼鼻高挺,唇又很是丰润,仿佛含着笑意似的。